李肖臣看着宋琉消失的那个转角, 看了一会儿,雪白的塑料版隔离墙笔直而尖锐地竖在那里,把整个视野硬生生地削去了一半。李肖臣看得有点眼睛发疼, 便移开目光, 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拨了一个号码。
“喂, 老板, 是我。”李肖臣的声音低而平静,“嗯,他刚进去……嗯, 知道……好的,放心吧……”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的时候笑了笑, 本来有些忧郁的脸上换上了一种期待恶作剧成功的喜悦。然后转身向到达大厅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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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 李肖臣毫不意外地看到宋琉拖着他那个每次出远门必带的、硕大无比的行李箱, 气势汹汹地从国际到达口冲了出来。
宋琉一路低着头,连路都不看, 李肖臣迎上去,差点被他一头撞上。
宋琉抬头看看李肖臣,李肖臣徒地就是一惊——宋琉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显然是哭过了, 还哭得很厉害的样子——李肖臣就纳闷了, 他不是就等着这一天么?还哭个什么劲?
宋琉见着李肖臣也是一惊, 有点意外会在这里看到他, 但意外之后立即是一种被愚弄的恼怒, 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在了李肖臣身上。
“你在这儿啊,”宋琉冷笑了一下, 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配上一个冷笑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的不协调,“你既然能在这儿,就说明你也知道这件事……”宋琉微微喘着气,快走了一路,已经让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骗我就算了,连你也一起骗我……”他有些幽怨地看着李肖臣。
李肖臣很想拿手帕给他擦擦汗或者擦擦泪,但是看到宋琉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伸进口袋的手又抽了出来,去拉他的手。宋琉躲开,没让他摸着。
李肖臣说:“这哪能算骗你呢?老板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留住你么?”
“你倒是挺会保守秘密,刚才在外面一个字都不说。”宋琉皱眉看他。
宋琉的愤怒不是真正的愤怒,李肖臣当然看得出来,他要是真的生气了,一句话也不屑跟你多说。这会儿的宋琉,愤怒只是一层外表坚硬,实则脆弱不堪的外壳。就好像新鲜出炉的法式可颂面包,看起来一副金黄色、无坚不摧的样子,其实只要轻轻一碰便能裂成一片片,而它的里面,全是柔软的、冒着香气和热气的内芯。
发现宋琉心里其实挺开心的,李肖臣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说话也开始不挑词了。
“我说有用吗?我说老板不想让你走,你会信吗?你不是说我说一万遍也没用吗?那我就干脆不说了,我又不是复读机。”
“你……”宋琉被他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直瞪眼。李肖臣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人干瞪眼了半天,最后李肖臣在宋琉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攻势下全面投降。
“好了啦,”他柔声说道,“老板这次为了留住你,可花了不少心思。光刚才那个换登机牌的女孩子就亲自训练了不下几十遍,还要买通航空公司和机场,打点机组,租飞行路线——万一你真的坚持要走,他就跟你两个人占一部民航机一起去德国了。你什么时候看他做事这么上心过?”
宋琉低着头不响,嘴微微噘着,好像气还没有生完的样子。
“对了,老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李肖臣忽然想起来问。
“我干嘛要跟那个骗子一起出来?!”宋琉有点气呼呼地大声道。
李肖臣苦笑了一下,还想再劝,手机忽然震了,接起来一听,是宋凌。
“喂老板,是,我在候机大厅。嗯,琉现在跟我在一起……嗯,好……喂!琉,你等一下!……老板我先不跟你说了,琉一个人要走,我得去拦住他……哦,他往西,就是一号口那个方向走了……好!好的!等会见!”
李肖臣匆忙挂了电话,快步跟上宋琉。宋琉低头拖着箱子猛走,好像在逃避什么突如其来的内心冲击,以至于走着撞到了人他都木知木觉,还要跟在后面的李肖臣替他给人家道歉。(撞到了隔壁《未来之夏》的小汪和小瞬^_^)
李肖臣给人家陪完不是,晚了十几秒冲到机场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一幕便是——
宋琉的大箱子歪在自动门中间,堵得门关不起来,而箱子的主人早已扑到了守在门口的宋凌的怀里,在周围旅客诧异的目光中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
宋凌被宋琉扑得整个人靠在车门上,他微笑着摸着宋琉软扑扑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道:“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吧。”
宋琉埋在他的颈窝里摇头:“不要,我要你再说一遍。”
宋凌笑笑,说:“我再也不会让你走,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宋琉还是不肯抬头:“还有……”
“还有……”宋凌凑得更近,把声音放得更轻,“我爱你,琉。”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己也是一呆,回忆起来,自己纵然有过无数的风流韵事,却似乎从来没有述诸过“爱”这个字,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是第一次,有点异样的感觉,好像是小猫的爪子在心头轻轻擦了一下,很轻很轻,没有裂口也没有流血,但是很明显地知道有这么一道痕迹,轻飘飘地过去了。那一道浅浅的小沟里,密密麻麻地用针尖般大小的字体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宋琉。
——他最心爱的小孩。
心头热了一下,他不禁伸手把宋琉抱得更紧。然后,听到宋琉几乎是嗫嚅着、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也爱你,凌”,接着软软的唇瓣就贴了上来。
李肖臣目瞪口呆地站在几米开外,看着这两个人在机场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热吻,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就是这么应该,就是这么理所当然。这两个人啊,爱得就是这么嚣张这么灿烂——李肖臣忽然有些鼻子发酸。
直到旁边有个金发小伙为他们吹了一声口哨,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宋琉还挂在宋凌的脖子上,脸颊绯红,眼里满是水汽,嘴唇更是娇艳欲滴,宋凌看在眼里,喜欢得整颗心都要痛起来了。
“凌,我们回家吧。”宋琉说。
宋凌笑着点点头。
李肖臣回过神来,赶紧和司机一起把宋琉的箱子抬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偷看后排座位上的宋凌和宋琉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啃来啃去,李肖臣的手在口袋里找到祁云月的手帕,捏住,轻轻地笑了。
后来宋凌让司机把前后排座位之间的隔离板关了。回去的路上,李肖臣就觉得,一向开得很稳的劳斯莱斯,那天在高速公路上,晃得特别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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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琉站在几乎被梧桐的阴影完全覆盖住的弄堂口,朝里张望。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没有热度的金色阳光斜斜地洒满整座城市,给所有的建筑物都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边。
傍晚时分,旧式的弄堂里到处有人洗衣服、做饭,洗衣粉的香味混着饭菜的香味,飘散在已经有点冷下来的初秋的空气里。有放了学的孩子嗷嗷叫着跑来跑去,打闹着,互相追逐着,没心没肺地大笑着。
宋凌牵着宋琉的手,绕过这些纷纷扰扰的大人、小孩、饭菜、湿衣服、玩具……脚步稳定地向前走。
有个正在炒菜的少妇停下手上的动作,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们,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这里——这两个人,一个优雅华贵,一个明艳漂亮,很明显和这充满家居风味的弄堂格格不入。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似乎全身都在散发着细小的光芒,好像是来自九天之外的天外来宾,只是到这个尘世随便露个脸,很快就会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去。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尽头的转角。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那锅西红柿炒蛋,已经炒糊了。
转过一个转角,就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纷繁喧扰的尘世一下子跌落到幽静深远的神秘花园。
现在他们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没有人家,只是围墙。围墙后面宋琉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看到参天的梧桐从里面伸出枝丫,结结实实地捂紧了头顶一片不大的天空。
“你要带我来的好地方,就是这里?”宋琉看了看眼前一幢被爬山虎包裹得紧紧的小房子,问道。
宋凌笑着点点头:“就是这里。”
宋琉好奇地眨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幢躲在嘈杂居民区后面的、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老房子,会成了宋凌口中的“好地方”。
这是一幢非常非常老的房子,典型的解放前外国人居住的高级公寓。它站在市中心的某条弄堂尽头,在它的前面是高架,更前面一点有一坐历史悠久的公园。可是这幢房子好像对市中心、居民区、高架、公园这些东西统统置之不理,站在那里的样子孤独而高贵。
他们站在房子的大门口,肩并肩朝里看着——里面是一个昏暗的门厅,通向一座楼梯,楼梯背后的大窗户衬着铸铁的花样纷繁的栏杆,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铁屑纷纷落下。
宋凌和宋琉静静站在房子外面。宋凌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说完,就拉着宋琉的手走进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