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臣转了个身, 往回走去。他的支撑点摇晃得厉害,晕乎乎地走着,想着:是不是应该回去, 听听祁云月有没有回过电话。
可是迈开步子的时候他突然发现, 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晃出了步行街, 现在在一条他不知道名字的马路上。马路上的人不多也不少, 车子不多也不少, 房子不多也不少,就跟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条马路一样,毫无特征。
他知道自己又迷路了。
转身看看电话亭, 最后一个硬币也给他用掉了。钱是还有,也可以找便利店兑成零的, 可是他就是不想这么做。在大街上迷路打电话要人来接这种糗事, 不应该发生在他李肖臣身上。更何况, 他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条街上。
走吧,总能找到路的。地球是圆的, 不是么?
再次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李肖臣对自己说,我过的大概是这样一种生活:一边等待死亡,一边等待高档生活。不知道哪个会先来——还是一起来。要是一起来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祁云月什么时候会来呢?他知道他迷路了吗?他会来找他吗?他听到他的电话留言了吗?他知道他已经看到那些酒店走廊的照片了吗?
酒店走廊……依偎在一起的祁云月和女模特……他们去酒店干什么了?他们有没有做什么?
李肖臣忽然发现, 自己在接那四个电话时坚持的自信是这样的不堪一击。他终究还是去想了, 去怀疑了。
他对自己失望, 失望到绝望。
他明知道是应该相信祁云月的, 可就是忍不住去想。他逃出办公室, 走过乱七八糟的马路和商店,就是为了让自己不想。可偏偏不争气的, 他的脑袋就是不可自抑地想,拼命地想。人越是闲越是想,越想越绝望。
李肖臣抬头看看天,梧桐的树叶都掉得差不多了。这就意味着,再过没多久,冬天就要来了。李肖臣不喜欢冬天。可四季伦常,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它总是要来。逃也逃不掉。
最早的时候,宋琉就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走出了他的生活,响着铃铛的圣诞节歌曲在他眼里就成了告别的笙歌。
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在冬天感冒——裹着羽绒衣抱着一大盒纸巾,顶着圣诞驯鹿般红通通的鼻头,就是李肖臣在冬天里的标准像。他爱美,知道这个样子的自己很难看,于是愈发地讨厌冬天。
李肖臣觉得,自己和冬天,就好像一对彼此尊重、惺惺相惜的敌手。他一早严阵以待,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冬天如约从北边来,一年一次,双方都很酷,一方道:“来了。”另一方点一下头,“拔剑。”——这样的碰头一年比一年平静简练,连往年带些妩媚的微笑都免去了。两个字:冤家。他只乐意和自然四季眉来眼去,因为调情这事其实最讲信义气节。
现在,尽管离冬天还有些距离,可他分明就感觉到了秋风吹到脸上时打出的几分寒意。冬天的前哨兵已经来了,来向他下战书了。
李肖臣愈发的想念祁云月,他曾想过,这个冬天有了祁云月,也许会变得不一样一些,会暖一些,会不再那样的“深坐蹙蛾眉”。
其实他早就已经把家里重新规划过了,自己的活动区域,祁云月的活动区域,尽管住到一起,还是要给彼此私人的空间。他甚至连给祁云月用的生活用品也早就悄悄买好了。白金销量什么,也只是说说,他们哪次不能卖到这个量?他只是不想答应得太快,显得自己也心急火燎一样罢了。
前阵子宋琉不知从哪里听说这次专辑白金了祁云月就要搬过去住的消息,神秘兮兮地送了他一盒奇奇怪怪的东西,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李肖臣只认出了里面的避孕套和润滑剂,他惊愕地看宋琉。宋琉说,我知道你没经验,都给你准备好啦,这个润滑剂是一定要的,否则第一次痛死你,看我多体贴。李肖臣当即就把盒子里的东西砸了一地,气咻咻地摔门走人。
想到宋琉说的那事,他就忍不住脸红了。住到一起要具体到这些,他压根没有想过。
由于缺乏经验,他对恋爱始终抱着一种柏拉图式的浪漫幻想,认为两个人住到一起就是有了个家,有了个寒夜里回去会亮着灯的地方。冬天的晚上可以不再冰冷不再寂寞。冬天可以不再像冬天。
可是现在,冷风打在脸上,分明在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着冬天即将到来。
李肖臣在一条不知名的马路上,突然在想——假如今天不能找到祁云月,那么他可能就永远也找不到祁云月了。他将消失在某条马路上,消失在世界里,消失在祁云月的手心里,心里。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对自己和祁云月的将来充满信心。宋凌和宋琉幸福美满他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和他们一样的。可是现在,他突然之间非常没有自信起来——他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和祁云月这样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然而他又确信,假如今天他不能找到祁云月,那么他的整个将来都会是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确定这件事情。
李肖臣走进一家便利店,用一张百元大钞买了一包最便宜的口香糖。收银的阿姨狐疑地看看他,拿那张一百元对着验钞机反复研究了很久,直到她最终确信这是张真钞,李肖臣不是来骗钱的,才笃悠悠地打开收银机给他找钱。
李肖臣说,阿姨,你多给我一些一元硬币好吗?
阿姨看着这个漂亮孩子眉开眼笑,把收银机里剩下的一元硬币统统给他了。
李肖臣回到街上,开始一刻不停地拨投币电话。
他从小就是一个十足的投币电话支持者。在路上走的时候,一眼看见粉蓝的透明有机玻璃顶遮蔽下,那个金属座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数字键、和湛蓝湛蓝的电话筒,总会好像刹那间被通了电一样,感动得整个魂灵都倒竖起来。
在那条不知道叫什么的马路上,一个又一个沿路站着的投币电话吸引着他。李肖臣挨个儿朝它们走过去,投进一枚硬币,拨一个电话号码……始终没有人接,跳语音信箱。他每走一段路,每遇到一个投币电话,就开始机械地重复同一套动作。他一直不停地打下去,从这条马路走到那条马路,从那条马路走到另外一条马路。
他走过一家小学,走过一座看起来修剪得很好的庭院,走过一条小吃街。每个城市里,小吃街上总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摊子。他跟着人流慢悠悠地走过去,走过了整条小吃街,穿到又一条千篇一律的马路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是十字路口。
为什么每条马路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李肖臣站在红绿灯下面想,如果每条马路都是一个样子,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样子,那么又是靠什么来区分这条马路和那条马路?是靠什么来区分这个人和那个人?
他想:不可能找到祁云月了,完了。
徒劳的。
然而他还是一刻不停地打电话。他说不清楚打电话给祁云月要干什么,他甚至没想好如果祁云月接了电话他能跟他说什么,他就是想把这个电话拨通——如果祁云月能够把电话接起来,即便什么也不让他说,就这样让他当场倒毙,他也愿意——因为终于让他把他找到了。
千篇一律的人行道被李肖臣走得软扑扑的,整条路上笼罩着建筑物投下的巨大的灰绿色影子,所有一切都那么虚假……如果不能确认祁云月的存在,他又怎么确认他自己的存在?
建筑从李肖臣的面前走过去。一辆辆汽车、助动车、自行车从李肖臣的面前飞奔而去。他一直说,再往前走点吧,再往前走点吧。
李肖臣偏离了大马路,开始走到蓝灰色的小弄堂里面去,就像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偏离了能够找到祁云月的轨道。小弄堂里,时不时遇到穿着睡衣睡裤的中年女子,或者是腆着肚子叼着香烟的中年男子。
李肖臣缓慢地、热切地望着他们,缓慢地走过去,走过一棵、一棵、一棵瘦骨伶仃的小树——他看见正在沉下去的太阳栖息在那一棵、一棵、一棵小树的树梢上面,叶片在粉金色的光里面,像金鱼一样游动着。
他忽然回到了自己那个蓝色的梦境里面,像一条深海的鱼,从水底从容不迫地游过去。跨过一丛一丛珊瑚,还有海贝,还有海星和海马,还有美丽的肌肤光洁健康的鲨鱼。他缓缓地,像跳舞一样地游过去,游到前面去,游到那里——更多的瘦得像是随时会死掉的小树,更多更多栖息在枝头的夕阳。
李肖臣找到弄堂口的投币电话,缓慢地继续拨电话的经典动作——已经不怀什么希望了,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拨下去。挂上电话,他缓缓地想:好了,这一带地区密集的投币电话们已经接收了数不清的同一个号码了。如果有很多人分别同时到这里的每个投币电话去,揿一下“重拨”键,那将会有多多少少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顺着不同的线路打到同一个地方去呢?祁云月的手机会不会因此被打爆呢?
他一边想一边晃悠悠地朝前走去,过了五分钟,他才开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既好笑又感动起来。他停在又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无数绿色的金鱼在他头顶上方游来游去。
突然之间,李肖臣看到了电影院。
他快步走过去,在门口打量了一眼,随后就进去了——他要找一个地方,让他暂时休息休息,让他躲开喧杂的人流,躲开热烈的阳光,躲开亮闪闪的玻璃,躲开随处可见的街头广告,躲开找不到的祁云月的信息,让他躲到黑暗里去。
于是李肖臣躲到了黑暗里。
李肖臣在电影院里面打瞌睡,很吃力地让自己入睡。音乐和人说话的声音在他魂灵里面一起一伏,就像他自己的呼吸。他疲倦地睡着了。四周都是黑色的,梦也是黑色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两个小时,也可能上两个世纪。李肖臣有点点醒了——先是眼皮亮起来,紧接着全身都亮起来,灵魂也亮起来,亮透了。他身边有许多许多人在缓慢地朝门口移动。所有人都站着,惟有他坐着。四周都是亮堂堂的,而他自己坐在黯淡里面,脸被灯光慷慨地照着。
李肖臣坐在原处,没有动,眼睛朝上翻翻,看见黑压压地阻拦着光亮的人。他就好像是暗无天日地坐在地底下,朝光明的地面死乞白赖地望着——就像是这里惟一一个失去希望的人。
李肖臣终于站起来,害怕地走到外面。还是那条千篇一律的马路,天甚至还没有暗,人依旧是那么多。
他跑到进入眼帘的第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拿最后一个一元硬币拨了一个号码,又一次重复嘟——嘟——的声音。李肖臣眼睛望着沉重的夕阳,在无所谓的麻木的不抱希望中,听到一个轻轻的异样声响,随即,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去,绿色叶片无声地晃动起来,太阳跟着一起晃动起来。李肖臣的灵魂也站不住,跟着一起晃动起来。银色的字幕一行一行打在粉金色树梢上: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人
每个字都在蓝灰色水波里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