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紧拧的眉头, 是他,曾经对她和煦微笑。那紧抿的薄唇,是他, 曾经亲吻她的嘴角。这冰冷的体温, 是他, 曾经温暖自己的怀抱, 是他。这修长的手指, 是他,曾经在她的身体弹奏最深情的恋曲,是他。
可是他, 为何此刻再不对着她笑?为何不开口请她留下?为何不,哪怕只是用小手指勾一勾她, 也能叫她明白, 他未说出口的缠绵?哪怕是, 恨她憎她骂她厌她躲着她,也不要像此刻这般……
冰冷, 用再多的温水也无法阻止他持续冰冷。沉默,任她再怎么低泣哭喊也没有半点回应。
“宿紫,为何,你不愿多等我一刻?”
咸咸泪水落下,水雾缭绕的纯白色浴室里, 卫觉捧着已然没有呼吸的男人, 泣不成声。灵泉从莲蓬头喷涌而出, 他身上最恐怖的伤口也慢慢愈合复原, 甚至还呕出了黑色的污血……
却为何, 半点心跳也无,半分呼吸也不见?
她想尽了法子, 以口度气,人工呼吸,全身泡在灵泉里,还喂了他喝了不少,却都原样吐出。
灵泉再灵,对死人也是无效的。不,他没有死,他只是,暂时睡过去了。
卫觉将光裸的宿紫从浴室里拖出,为他擦干了身子,放到自己的大床里,再细细的盖好被子。再睡一会儿吧,既是她自己没有法子了,再去找救兵试一试。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他救醒不可。
如果不醒……不会的,她摇一摇头……怎么可能,他还没有见过小宝,还没有为他的儿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将床头的小灯打开,再亲一亲他已然失去温度的薄唇。
“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她哑声低喃,眼中含泪,却也是极致温柔。
海滩对面,是齐冰的小屋。两处空间之间,有一处狭长小道,七年前,卫觉就是从这条小道,走到齐冰那边,顺利的逃离了深宫。今日,她却是为了早日找到对方帮忙,选了这条捷径。
“齐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宿紫他,不,南延帝他……”她不愿说他没有呼吸了,也不愿说他的任何不好,但是齐冰还有依依,甚至是还很懵懂的小宝,都从她红肿的眼睛、哽咽的语气中得知,南延帝,情况不大好。
他们一起到了卫觉的小屋,奔向卧房内的宿紫,昏黄的床灯照耀下,他的肤色也没有变得比较有色泽一些,呈现了一种诡异的青白。
依依为他把脉,手腕上、颈动脉都试了,只是摇了摇头。齐冰也将他细细检查了一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小宝好奇的摸一摸这男人的额头,却大声说:“这个叔叔好冷!”
卫觉绷着肩,问道:“这样的话,有谁可以想办法?”因为太过紧张和压抑,声音颤抖着还带有破音。
小宝似是感染了娘亲悲凉的心情,爬到她身上叫她抱着,小小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小手攀着她的脖子,给她无言的安慰。
齐冰又查看了一番,问道:“身上都没有伤口,只是中了毒吗?”
“先前是有伤口的,被灵泉治好了。”有什么线索从脑海中一现而过,卫觉忽而瞪大了眼睛,望向齐冰。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疑点。灵泉再灵,对死人是无效的。宿紫身上的伤口全部复原,显然内有隐情。
“啪!”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昏迷不醒的宿紫脸上,另外三人皆是一愣,小宝夸张的配音:“啊,好疼!”
卫觉甩一甩差点没脱臼的右手,恨恨笑道:“竟敢这么对我,打一巴掌算是轻的。”
齐冰和依依皆是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暗自为宿紫掬一把同情泪。齐冰道:“他既是这么做了,必定是有他的用意。想必除了我们,还该有其他的知情者,最好把这个人给找出来,问一问是什么计划,也好帮上一把。”
卫觉收拾了心情,点点头道:“我先带他去宫里,你们还是在客栈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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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年五月初七,南延帝薨。茜茜公主即位,李昊任辅国大将军。女王即位头一件,即是彻查先王遇刺案。
南延帝久居深宫,这次遇刺,也是发生在深宫大院。刺客不仅对皇宫内院非常熟悉,对南延帝的日常行踪也是了如指掌,躲过了君王身边的重重暗卫,与他本人大战了数个回合,才被闻声赶来的影卫营剿灭。
刺客身上毫无线索可循,只知道这些人都是曾经出没无玄镇的游侠,想来是被人收买,做了死士。
只是游侠二字,众人其实心中就有了些腹案。众所周知,最爱与游侠结交的,便是前京城第一公子别远朔。只是这人之前被别远南大刑伺候,手脚筋尽断,双眼被剜,即便是有灵泉相救,也只能恢复成一个盲眼人,更何况,灵泉又岂是随处都有的?
如果刺杀案的主谋当真是别远朔,那他一定是有人相助。一个盲眼的别远朔不足为虑,只是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有野心的。卫觉推断,这人可能就是当年劫狱的欧阳柯。
江湖游侠,讲究的正是“义气”二字。很多时候,义气比生命更重要。
卫觉虽然钦佩他们为了义气,胆敢潜入深宫刺杀君王的勇气。但他们刺杀的对象,既是自己的爱人,也便怪不得她心狠手辣。她主张将这些死士的头颅悬在城门之上示众,剩下个游侠们,倘若是条汉子的,必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同袍受辱。届时那幕后之人,不论如何也不得不出面。
这一记狠招,果然扭转了茜茜公主往日里对她的“弱懦、蠢笨”的评价,转而对她刮目相看。卫觉心知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有时候为了爱情,为了偏见,更是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向敌人展示自己的獠牙。
弱肉强食,在她记忆中已经越来越遥远的现代社会,是看不见硝烟和鲜血的智慧战斗。而在古代,在这片她生存在其上的夜国,却往往是真刀真枪,近身肉搏。
十三日,城门上挂起十三颗人头,还有斗大的白布挂着,上书“谋逆者斩”。这场景本是阴森吓人,却不知古人胆大还是怎样,竟有不少人围观议论。
京都临安和富庶苏杭,虽白日里都很繁华,夜间景色却是大不相同。入夜之后,临安城的街道之上,便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更夫敲着锣报时,在就是城楼上的哨兵,偶尔在高处走动几圈。
初夏的夜风还带着些寒意,更夫打了个寒战,哨兵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却都未注意到,几道黑影疾走,往那城门上攀爬而去,直到空气中传来“卜、卜”布帛割裂的声音,那哨兵才忽而反应过来,喊道:“有人盗人头啦!”
似是约定好的暗号,一句惊叫,城门上下火把连点,片刻之间把这一处照得亮如白昼。那几个盗头者后背冷汗直冒,这才发现情况不妙。每个火把的后面就是一列士兵,统共才十多个蒙面游侠,却出动了数百官兵,将他们重重包围在中间。
这些官兵显然训练有素,入耳只有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或火把剌剌的声音,再无半分嘈杂。却正是这般死亡般的安静,让这些个游侠陷入绝望。
人群分开,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瘦弱男子缓缓现身。
“欧阳柯呢,没有来么?”
众游侠彼此交换了视线,决定不予回答。
那男子身下的马儿似乎有些不大老实,前前后后的踏步。马背上的人也不在意,只随意抓着缰绳,兀自继续说着:“都说游侠是最讲义气的,我看,同时也是最愚蠢的。”
“哪来的黄毛小子,再给你爷爷我废话!”一人终是忍不过他的蓄意挑衅,放声反驳道。
“哼。”那男子只是不屑的睥了他一眼,继而道:“瞧瞧城门上挂着的这些人,还有你们,为他送死、卖命,得到了什么?尊重吗,名声吗?对于天下人而言,你们只是败了阵仗的逆贼而已。”
“这些年,你们东躲西藏,妻离子散,就为了义气二字?哼,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们的主子发达了,好跟着分一杯羹?可惜了,别远朔已经彻底的败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盲人,还能做什么君王?你们注定是失败的,欧阳柯为了自己的英雄梦,踩着你们上去,自己却一直躲在龟壳里,值得吗?”
那马儿又前后转了几圈,男子一一审视过各个游侠的眼睛,退到官兵后方,发出清脆的命令:“全部活捉,分开羁押。”
又低声向跟上自己的男人嘱咐:“重点审问刀疤脸和独眼人。”
是夜,无需酷刑,只许以金银财帛和美女,便有两人供出欧阳柯的藏匿地点,正是那男子提示的刀疤脸和独眼人。次日,十三率领影卫营大举进攻,欧阳柯当场身亡,别远朔被俘,他的情况并不乐观,多年的陈旧伤势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只是还剩一口气在。在与别远茜私下见了一次之后,也便咽气了。
三日后,先帝国丧。全国百姓披麻戴孝、高举万民伞,皇室官员放声恸哭、一步一顿,随着送葬队伍,将南延帝的灵柩送往皇室陵墓。一路哀乐不停奏,路人见之皆拜,场面煞是……热闹。
城外一处高地,素衣的女王与辅国大将军,无语看着那嘴角含笑的宿紫,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别送了,你们回去吧。以后,就辛苦你们了……”
李昊躬身道:“的确很辛苦。”
别远茜翻了个白眼:“真臭不要脸。”
宿紫此刻对他俩无限包容,任打任骂无怨尤。只是马车里的人在催促,他不再多留。“哪天你们累了,也可以效仿,前提是找到合适的接班人哦。我在苏杭城等着你们……”
“鬼才会跟你一样,这么无耻!”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现在是女王了,要有气质,知道吗?”宿紫轻轻捏一下妹妹的脸颊,又拍了拍妹夫的铁肩,“珍重。”
目送着二哥往马车里钻去,别远茜眼角一片温润。李昊搂了搂她,轻声道:“这样也好,起码我们知道,他以后活得很好。”
“嗯。”
东风拂面,已是带着初夏的气息。蝉声躁动,又是新一个轮回。长亭外的一对璧人,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脸上都露出宽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