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舟往来酆都时顺流而下,返去鬼界时却是逆流而上,百里无殇盘膝坐在船尾,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暗中观察厉初篁一举一动。这人虽手执船棹行那船夫之事,却难掩一身风流气质,奈河中水流时急时缓,他手中竹棹却始终不慌不忙,那青竹船也行驶的甚稳。黄雾弥漫,卷着殷红河水不时拍打着船舷,偶有一星半点红水溅入舟中,还未碰到厉初篁长衫,便被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流弹到了一边。
百里无殇余光瞥见,心中更增戒备,这人来历神秘,功力不凡,又有异宝在身,实是棘手人物,他去往鬼界盗取翳影枝本就只有五六分把握,若是再惹上这号人物,当真麻烦至极。他心中思定,打算下了青竹船便与这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为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黄雾中终于渐渐现出一线黑影,耳畔所闻终于也不再只是单调无味的水声,隐隐约约多了许多凄厉喑哑的鬼哭。百里无殇心知距放逐渊已不再遥远,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起身走到船头翘首眺望。果然雾气渐稀,那黑影也渐渐清晰,果然是一带水岸,岸上稀稀拉拉十来棵灰树,枝上花叶全无,只坠着长条条几扇招魂幡,伴着忽高忽低的鬼哭摇曳不住。
这放逐渊他已有四百年不曾来访,如今重见故地,倒也有几分怀念。百里无殇遥遥望着岸上几点晦暗不明的鬼火,心绪不由得渐渐飘远:听闻各界生灵均有魂魄,死后身体化作尘土,魂魄归于鬼界,饮了奈河水便又重入轮回……若我前世死后也是如此,为何前尘往事仍历历在目,缭绕胸怀?莫非是奈河水喝得不够多,还是心中执念太重,便是转世也不能割舍?
正思忖间,耳边忽地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到岸了,百里公子。不知你要去往何方?”
百里无殇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身畔竟多了一人,正是那厉初篁。这人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两人相隔甚至不过一尺。厉初篁神色温和,面上仍是一副温柔可亲的笑容,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何异处,但百里无殇却满心说不出的异样之感。他看了厉初篁一眼,淡淡道:“多谢厉兄送我一程,在□有要事,无暇他顾,就此告辞。”说着转身便走,对于厉初篁先前的问题竟是置于不顾。
厉初篁倒也不以为意,眼光微微一闪便又笑道:“既如此,那便分头行事,不过生人在鬼界毕竟不能多耽,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等候百里公子,咱们再一同出去,如何?”
百里无殇只回首默默点头示意应允,脚下却不停步,一溜烟儿地去了。
走出放逐渊不多久,周遭的景致气氛便是一变。灰蒙蒙的天宇下,一座极为雄伟的殿阁陡然出现在半空之中,飞檐画角,雕栏玉砌,精致华美中透出几分庄严气派。殿阁四面以铁链连着四根巨柱,巨柱上凹凸不平,凿刻出许多细致图样,多为鬼怪猛兽,瞧来颇为阴森可怖。殿阁周围零星亦点缀着一些房舍,但比之这座大殿却显得极为低矮简陋,百里无殇沿矮舍后绕到殿阁正面,这才看到殿前悬着一块匾额,匾上书着“无常殿”三个殷红大字,宛若以人血写就,凄厉中透出一股子森森鬼气,即便隔着数十丈也看得清清楚楚。
百里无殇这才醒悟,自己这是到了鬼界十殿中的第一殿无常殿。殿后有一处台阁名为轮转镜台,当年他曾潜入其中探查云天青的踪迹,对那里十分熟悉,只是为免鬼界差役发觉,每次不过一探即走,从不曾四处游逛,是以对离轮转镜台近在咫尺的无常殿反倒十分陌生。他记得那翳影枝生长之处恰在无常殿前,当下毫不迟疑,蹑手蹑足地向着那边走去。途中倒也偶遇几名鬼魂,但这些魂魄都是死后滞留此处等待轮回之辈,生前记忆早已灭失,死后唯剩下一片浑浑噩噩,对自身尚不在意,哪里还会留意他一个外人?
但渐渐靠近无常殿,途中房舍渐少,来回巡视的鬼兵鬼卒却多了起来,百里无殇躲在屋顶待一队鬼兵走过,这才轻轻跃下地来。他方才在屋顶高处四下盼顾早已看得分明,无常殿前东面不远处,有一团明光极为显眼,光影外数名鬼卒走来走去,却始终不曾离开,与寻常巡逻的卒兵全然不同。只是白光耀眼,映在眼中白花花的一片,其下是否生有奇怪的树枝实在看不大清,百里无殇略略思忖了片刻,还是朝着那边潜行过去。
无常殿东面是一排监舍,历来是关押犯罪鬼魂之所。百里无殇绕到铁栏后,探头向明光处眯眼细看,只见明光之中竟是一颗西瓜大小的夜明珠,鬼界终年不见天日,本是十分幽暗,这颗夜明珠悬在空中便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散发出夺目光辉,将四下里照射的一片彻明。如此奇珠若是放在人界便是稀世奇珍,但在鬼界却似乎成了什么腌臜物事,守在其下的那些鬼卒非但不向它多看一眼,甚至还躲得远远地,唯恐沾上一丝半点光亮。
百里无殇正暗自思量如何避开这些鬼卒的视线潜入夜明珠下察看一番,忽听其中一名提着钢叉的鬼卒道:“哎,甲丑,换班的时辰该到了罢?”
另一名鬼卒应道:“便是未到也差不了多少时候啦。”
先前说话的鬼卒便道:“甚好,甚好!在这里守了许久,浑身的骨头都不大爽利了,也不知道判官大人从何处寻来这般要命的夜明珠,还非要咱们守在它跟前,这样日日夜夜地挨着它,只怕等不到投胎那日,我便要先魂飞魄散啦!”
名作甲丑的鬼卒啐道:“呸,你死前就是条蛇精,哪里来的骨头?不过这判官大人可真是不够体察民情,咱们这些鬼魂最厌恶的便是亮光,他还偏要将这么大一颗珠子悬在这里,可不见那些巡逻的兄弟自那以后都不大乐意打这边儿过了么?”
两名鬼卒絮絮叨叨地又抱怨了许久,终于一名老鬼卒咳嗽了一声,打断他们道:“少掰扯几句罢!判官大人这么做还不是秦广王大人授意的?要不是四百年前看守此处的鬼卒粗心大意,竟让几个闯入鬼界的生人盗取了几根翳影枝去,惹得阎王爷大怒,生生将守在这边的鬼卒添了十来个,又弄来颗夜明珠将近旁照得清清楚楚,好教后来人再无下手之处,咱们如今又哪儿用受这份罪?”这老鬼卒似乎在一众鬼兵中甚有威信,他说了这几句后那些鬼卒便安分下来,再无他话。
百里无殇躲在屋后听得一清二楚,脑中念头转个不停:看来此处正是翳影枝生长之地,倒没走错地方,这几名鬼卒所说四百年前闯入鬼界的生人自是紫英他们三人无疑,想不到鬼界中人将这翳影枝看得如此重要,丢了三枝便要加强戒备。这十数名鬼卒恰恰将翳影枝围在中间,要想躲过他们盗取翳影枝当真有些困难,上前打倒他们倒是不难,可如此一来便惊动了鬼界,想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
他左思右想寻不得主意,正出神间,忽然背后探出一只手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百里无殇吃了一惊,忙疾向右侧闪出三步,转首看去。只见身后一人拱手而立,那人面容迎着明珠光辉,脸上笑容和煦,正是厉初篁。
百里无殇正暗暗讶异这人怎会也到了此处,厉初篁冲他微微一笑,目光朝那些鬼卒一扫,低声道:“百里公子可是要去取那鬼界之宝翳影枝,要不要在下助公子一臂之力啊?”
百里无殇一怔,脱口而出:“你有办法?”
厉初篁颔首而笑:“这有何难?百里公子可是忘了厉某有一件能吸取魂魄的宝贝,只需用它轻轻一吸,保管收服这些鬼卒于无声无息之间,丝毫不惊动无常殿中那些大人物。”说着伸手入袖,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物事来。
百里无殇侧目望去,原来那物事是一块玉石,除中有凹陷外并无特异之处,看来很是朴实无华。厉初篁有意在他面前卖弄本事,当下轻轻一笑,手托玉石低声念了几句,那块玉便渐渐亮了起来。待到整块玉都莹然有光,厉初篁猛然将手一扬,玉石光芒大放,夜明珠下十几名鬼卒察觉有异,都看了过来,然而不等他们发出喝问,下一瞬那些鬼卒便化作了十数道蓝光,嗖嗖连响地被吸入了玉石中。
厉初篁低声喝道:“百里公子,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百里无殇醒悟过来,忙纵身跃入明光之下,伸手折了一枝树杈在手中,随即便与厉初篁快步朝无常殿后奔去。
两人一路疾奔,直冲出放逐渊,跃入青竹舟中才缓了一口气。百里无殇望着手中翳影枝满面喜不自胜,便连看厉初篁都顺眼了几分。他微笑道:“多亏厉兄相助,不然这翳影枝也不能这么容易到手。是我欠了厉兄一个人情。”
厉初篁笑道:“我与百里公子一见如故,能帮上忙便已十分欣悦,哪里说得上什么人情不人情?”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岸边,续道,“虽到了此处,但也不算安全,咱们还是速速离开鬼界为上,还有什么话,等到了酆都再说不迟。”
百里无殇当下称是。两人又撑船驶入黄雾中,奈河水深,载着青竹船顺流而下,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酆都城。两人上了岸,百里无殇又向厉初篁称谢不住。厉初篁笑道:“百里公子再这么谢下去,可是将我当成了外人。厉某举手之劳,也不过是盼得有朝一日有所求时,也能有人伸手相助罢了,算不得什么高风亮节,也禁不起公子的厚谢。”
百里无殇听出他话中隐含期望投桃报李之意,当下也不忸怩,说道:“今日厉兄帮我一个大忙,来日若是厉兄有所相求,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只有一件事要先讲明,厉兄将来需我相助之事,可不能违背道义才是。”
厉初篁哈哈大笑:“百里公子真是爽快之人,公子请放心,厉某将来所求之事,绝非违背道义之事。”
百里无殇点头道:“那就好。既然已经取得翳影枝,我这便要启程离开酆都,厉兄若是有事相求,便放出这柄玉剑,我自会与你相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玉剑,递给厉初篁。这玉剑传讯之术是他前世自琼华派学来,转世后竟也没有忘记,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百里无殇见厉初篁将玉剑妥善收起,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便就此作别,御起南疆彩瘴径自东行。厉初篁立在岸边,见他身影逐渐消失在天际,嘴边那一抹笑意这才渐渐敛起,终于化作乌有。
“区区一个南疆蛮子,你又何必这般在意?还特地为了他跑去鬼界,甚至动用了咱们青玉坛的至宝玉横?”
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厉初篁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壮汉自树后走出。原来这人早在百里无殇与厉初篁上岸时就已躲在一旁,将他二人的对答尽数听在耳中,直至百里无殇离去后这才现身。
厉初篁微微一笑,对那人道:“雷严,你有所不知,这人对我来说可是极为关键的一枚棋子,若是用得好可是会起到极佳的作用。”他说着又叹息一声,“唉,这鬼界倒也颇为有趣,至少翳影枝这件宝贝极为难得,可惜的是此物只能穿行于寻常结界中,咱们要破的那处偏偏笼罩在上古之神设下的阵法里,不然倒省了许多事。”
那壮汉雷严摸了摸茅草一般的胡茬,又摇了摇脑袋,一副全然不知所云的模样。厉初篁向他看了一眼,也不多作解释,沉默了片刻又道:“方才在鬼界中不过待了一个时辰,这具身体沾染了腐朽之气竟又迟缓了许多,看来不得不早些找个新容器了。”
雷严道:“那也没法子,你这个身体用了也有两百多年,纵使有丹药培着也再撑不了多久。不过也不必着急,前些日子有弟子传讯回来,说在琴川寻得了一个不错的容器,只是年纪尚幼……”
厉初篁微微颔首:“此事从长计议,咱们先回青玉坛,没了玉横门中那些丹药只怕不能轻易炼成。”他说着将袖中那块玉石又取了出来,托在掌心笑道,“此次将它带出来倒也不算吃亏,不只送了个人情给百里无殇,还吸了不少鬼界魂魄,这些魂魄常年在鬼界行走,浸染了许多阴寒之气,拿来炼药想必比寻常生魂强上不少,哈哈,哈哈!”
长笑声里,他与雷严已捏起手诀,下一瞬便化作两道厉芒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