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姬曾想过,如果姜国可以平安的度过这一劫,她一定要早早的生出一个小龙阳,然后逼着云清做个太傅。等小龙阳满十岁,她就将姜国丢给云清和小龙阳,拐上龙阳和龙葵一起去越国和父亲共同生活在那片苎萝花海之中,闲时喝喝茶,顺带给龙葵找个好夫婿。如果可能的话,养一个小颜姬,然后将她给宠上天,再打包丢给远在姜国的哥哥。一如当初自己的父母一般,逍遥山水间。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不可能了。
日已落,月未升。龙阳却没有回来。
“别担心颜姬,殿下没事。”
云清被龙阳遣送归来,带着上好的伤药,对着抱膝坐在蒲团上静静眺望远方的颜姬轻柔的开口。
“颜姬,殿下不会输。”云清半跪着,执拗的扭过颜姬的肩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殿下不会输!”
颜姬弯着唇,她看着云清仿佛要将这自幼陪伴她长大的哥哥永远的刻入眼眸之中。良久之后,颜姬终于开口说了自云清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可以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云清。”
颜姬的声音太轻太轻,她看着云清,笑着开合着唇瓣。她小声的问着,可以帮我吗?云清想起了幼时每每颜姬想要报复太子龙阳的种种行为之时终会用这样小声的语气对他开口。只是,那时软糯的口吻却与如今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的话语完全不一样。
云清抛开了所有的尊卑顾忌,他伸出手拥紧了眼前浅笑妍妍的少女:
“不要这样颜姬,不要这样……”
云清的话中透着颜姬所不能理解的绝望与悲伤。她的额头触碰着云清冰冷的铠甲有些怔怔的想,不可以哭泣了,现在连笑也不对了吗?
“云清……”颜姬在云清怀里握紧了胸前血红色越来越淡逐渐发青的玉石挂坠,不顾手掌被吊坠缠绕的金丝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云清,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清握紧了双手,直到指甲深深的嵌入肉里,他终于涩声道:“好。”
我答应你,无论何事。
翌日,姜国迎来了和杨国的最后一战。姜国太子率领仅余不到三千的部众,面对近十倍多的敌人高高举起了姜国军旗。银色的头盔下,这名目光坚毅的年轻王者用力挥下手里的旗帜,高声下达了他最后的一个军令————--
“杀——!!!!”
黑色的骠骑一马当先的杀入对方重重敌阵,银甲所到之处,只余喷洒天际的猩红液体。
“杀——!!!”
跟随着他们最为骄傲的太子,姜国仅余的三千甲士策马而啸,步兵们的长戟不顾任何攻击的刺向一切挡在身前的障碍。
他们是姜国的好儿郎,他们的家就在他们身后。哪怕只剩下一座城,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们依旧是姜国的兵,姜国的魂。
“杀——!!!!”
铺天盖地的嘶吼声伴随着震耳金戈鸣响,鲜血滴溅在了饱经战乱的疲惫脸庞上。每一张面孔都是这般的悲壮,但那每一双眼,在那最深最深的地方——却又是那般得偿夙愿的光芒万丈。
“大丈夫,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
这一场悲壮的厮杀,伴随着不知何人的高喊步向了最为辉煌灿烂的时刻。
男儿要当死边野,马革裹尸还葬耳!!
“弓箭手一列——放!!!”
面对姜国的死守,杨军采取了最为干脆的做法。如流星般密不可数的飞矢恰似夺命的勾魂者,一瞬间,钝器入体的声音刺耳欲聋。
“啊啊啊啊——!!!!”
有人不住倒下去,有人依旧不住向前冲。万人的铁甲阵被不到三千的士兵生生撕裂,看着姜军核心收割人命如鬼神般的那个男人,杨军领将不由的吞咽了口水。杀红眼的男人猛然抬头,那双墨色的眼仿佛透过了重重的人围直直的盯向了躲在众兵身后的将军。
那是仿佛被死神盯上般刻骨冰凉的眼神。杨将下意识的踉跄后退,在副手的搀扶下稳住身体,恼羞成怒下达了更为残酷的指令。
“放箭,放箭!!全部给我放箭——只有两千多人,给我射死他们!!!!”
碧蓝的天空下起了黑色的箭雨,越来越多的姜军长眠在了他们挚爱的土地上。但直面对方攻击的杨军却依旧惊恐的不住后退。
那是一名身中数箭头戴银盔的男子。他手握长戟,银芒所到之处便是开下一片血路。仿若九天之上的战神,哪怕身后的众人不住倒下,他前进的步伐依旧无法停止。
一名又一名的士兵看着浴血的男人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那是他们的太子,是他们姜国的神话。
——我们已经尽力,接下来,就拜托您了。
银色的长戟早已被鲜血染红。
男子一人一戟无人可阻。面对如鬼神般的敌人,杨军怯懦的松开了后方,握着武器戒备的注视着这名全身染血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向杨将所在的方向。
“给,给我上,给我上!!!”
惊惧的杨军迟疑着不敢上前,杨将猛然将自己的副手扯过往前一致,男人下意识的挥戟。两声沉闷的钝器声。杨将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副手血溅当场,于此同时,一名杨兵正颤抖着双手猛然拔出了自男子身后偷袭刺入对方胸膛的长矛。
鲜血横溢。
龙阳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胸口,下意识的转身看向了不远的姜国都城。姜城暗色的城墙上溅满了红色液体,有敌人的,有姜军的,也有他的。
突然间,那双暗淡的双眼猛然睁大。他有些怔忪的伸出手,城墙之上,一抹红色倩影若隐若现。
少女娇俏蛮横,笑靥如花。她愉悦的对他轻快的唤着,妖怪龙阳,我们回家吧!——就像是萦绕了他一生的梦。
【龙阳,拜托你,不要死……】
“颜姬……”龙阳低低的唤着。突然间,银盔滚落沾染一地尘土。蓝天猛然闯入视野,最后的最后,面对着姜国孤独残破的旗帜,这名令杨军胆寒的敌国太子终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卸下了他一生的重担,与他未来的及说完的话。
——颜姬,对不起。我失约了。
呼啦一声,龙葵手中的袋子散落一地,她听着姜国陡然慌乱的脚步,下意识的冲出殿外。
殿外的姜国王宫一片狼藉,曾经飘扬在蓝天之中的姜旗残破不堪,被惊慌失措的宫人们肆意践踏而过。雕栏破损,姜国的天,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血色。
“发生什么了?哥哥呢,颜姐姐呢?”
龙葵拉住一名抱着金银细软匆匆而过的宫人急急道,然而宫人只是甩下了龙葵的手慌乱道:“姜国城破,太子殿下早死了——公主,你还是去逃命吧!”
“那颜姐姐呢,颜姐姐呢!!”
“公主,这兵荒马乱的太子妃恐怕早已死在杨军刀下了,听老奴的,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瞬间,龙葵只觉得数到惊雷直直劈下,竟令她一下子仿佛失了全部的魂魄。
“死了?哥哥和颜姐姐……死了?”
龙葵喃喃着,仿佛失了魂魄的傀儡。她重复喃喃着,一步一步向着铸剑阁的方向走去。带着她所有的爱与力量,决然的,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哥哥,颜姐姐,小葵很快很快就来找你们。”
“很快。”
在尸横遍野的野外,杨军的扫尾工作终于接近尾声。一堆又一堆的姜国士兵的尸体被堆砌起来等待一次性的焚烧处理。这就是战败者的下场,尸骨不存。
“你有没有觉得,这天好像要变了?”奋力的抬起一具尸体,一名杨兵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头看向了似乎有乌云飘荡而过的天空。
“是吗?那我们手脚要快点。”另一名士兵随口答道,“不过那具尸体……谁去处理?”
他说的是姜国太子龙阳,一人便歼灭了他们近一万多兄弟的如鬼般的将军。他的同伴听到这句话依旧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一脸惊恐道:“谁去都行,那个家伙太恐怖了我可不敢靠近。”
“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不怕你去啊!”
“真羡慕那群可以进城的家伙。”
被同伴噎的哑口无言,就在他打算也不管把这件事丢给其他清场的士兵时,再看向姜国都城时,他的眼角却扫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
不该说是红色,而该说是一抹白色被溅上了无数血红。
“!!”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只见一名白裳染血乌发披肩的女子右手提剑正一步一步从姜国都城内走出。
那是把和女子全然不合的沉重宽剑,女子拖着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杨军下意识的扫向了她的身后,那随着女子足迹而铺满宽广大道的杨兵尸体异常扎眼。
“你怎么——!!”
白裳的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侧头微微向这边看来。两人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因为那张带着浅浅笑意半边侧脸,美的惊心动魄。当女人将脸庞整个转过,两人却被吓了一跳。女子的左脸颊上盘踞着一道褐色的伤痕——横跨了她的整个左颊——映衬着女子如雪肌肤与弯弯眉眼,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狰狞。
她似乎对那两名并未来阻挡她去路的杨兵并不感兴趣,于是依旧提着她的剑一步一步走向了他们极为畏惧的那具尸首前。
“你又骗我。”
女子轻轻的捧起了那枚被血泥脏污的头颅,用衣袖小心的替他抹去了所有污渍。女子捧着那枚头颅,微笑着将自己的额头抵了上去。
“你又骗我——飞蓬,为什么,你总是骗我?”
女子笑着,却像哭一般。天空开始响起闷雷,杨兵看着女子的眼中渐渐流出猩红色的液体瞳孔因恐惧而紧缩。女子流着血泪,眷恋的吻上了早已冰冷的唇瓣,她带着丝俏皮低声道:
“你总是不守约,所以我也不要守约了。”
血色的泪在女子的脸上滚落,就在那两名杨兵被眼前的一切全然惊呆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天空最后的一丝光芒也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自姜国王宫内猛然传出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以此为信号,压抑了许久的天空突然间便降起倾盆大雨。
“下雨——咦这雨怎么是红色……呜哇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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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杨兵好奇的用裸、露在外的手指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猩红血珠,而他的手却在接触到液体的瞬间被腐蚀见骨。
大雨倾盆而下,不消片刻,连同一堆堆姜兵的尸体全都化为了一滩充斥着怨气的血水。
颜姬依旧静静的捧着龙阳的头颅,她的手指只剩苍白阴森的指骨,她感觉到自己面部的皮肤融化,眼珠似乎要滚落于地。她轻笑出声,抱紧了怀里的头颅:“我变得和你一样丑了,不能退货了。”
“但是你也不能退货,如果你敢,我就喂你情蛊!”
女子带着任性的语调愤愤的鼓起双颊,语气娇憨可爱。仿佛被她自己的话语逗乐,在下秒她便咯咯的笑出声,温柔的拂过怀中头颅轻喃道:
“好啦,我知道你不会的。龙阳怎么可能会抛下颜姬呢?”
低低的话语渐渐彻底迷失在遮蔽眼帘的血色之中。大雨依旧磅礴的下着,带着惊天泣地的怨气。
雨中终于只剩下最后的一具森森白骨,那具白骨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和她怀中的头骨,在最后一起化为了这仿佛要淹没姜国的血水的一部分,彻底融为一体。
魔剑成的惊天怨气终于引来了某个姗姗来迟的红发魔族。他站在一片的血海中,冲着虚空之中安静的伸出了手。
“我来接你了,姐姐。”
周定王二年十一月,杨克姜。是日,天降血雨,姜国内外无一人生还,史称——“天剑之变”。
姜国之外三百里,驿站的小官奇怪的看着忽然间泪流满面的年轻男子。他看着这名男子在到达井国自己这间小小驿馆时生生跑死了自己的马,就在他以为这个男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时,这个男人却突然握住自己项上的翠色的玉石的坠子停了下来,潸然泪下。
“最近的怪事真多。”驿馆的小官摇着头嘟囔着走了,徒留泣不成声的青年男子,握着手里的彻底退去最后一丝红色,通体翠绿的玉石,缓缓的坐倒在地。
【云清,你去替我看看越国的花海好不好?】
【带着这块血玉,它和我一同出生,你带着它看见了苎萝花海,便是我见到了。】
“殿下,公主……颜姬。”
“云清不会辜负你们的希望,我会替你们所有人,好好的活下去。”
“连同所有人的份。”
周定王二年十二月,杨国克姜的消息传遍了各国。齐王高坐在御座之上,目光冰冷的对着殿上神色恭敬的晏琉开口冷声道:“晏琉你阻止我出兵助杨灭姜,说是不如学先王施恩之策,卖个人情给姜国,使其奉上第一美人以示臣服更加有利。——可如今,美人和姜国这块肥肉可都是被杨国独吞了。”
“大王可知杨国的二十万兵马全部损在了姜国无一人生还?姜国虽兵弱,却无一人怯战。军民同心,自古以来,要以武力夺取这样的国家莫不需耗大量人力物力。况且姜国乃夏朝遗民,即便得手也会问题不断。”晏琉恭敬答道答道,“更何况,姜国这代太子龙阳,的确也为当世不可多得的武将。”
“如我助杨,只怕只会落得和杨国二十万大军一般下场。而因此役之损,恐会使我国在短期之内,也无力提防一直伺机而动的西楚。”
齐王沉默半晌开口道:“依你之见,寡人当如何?”
“依臣之见,吾国仍需重兵防楚,不宜大规模起干戈。既然目标仅仅是姜国那蔓延百里的富饶土地,倒不如与晋国结盟,以杨国为诺,邀晋灭杨夺姜。”
齐王沉思半晌,拊掌笑道:“果然是我齐国智者,就依卿所奏!”
“那么谁愿前往晋国商谈盟约?”
晏琉轻轻的合上眼,唇角一如往常的微微上扬。
那一日在姜国驿馆,面对颜姬诧异的挑眉,说出“龙葵公主”二字的晏琉所露出的,却为他二十多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你们齐国逼死了我的母后,如今还要抢走我和哥哥的颜姐姐吗!】
大殿之上,有一名少女怒目相斥,却掩不住闭月容颜。
天阶玉色碧玺颜,举世无双空惆怅。
你是姜国公主,我却是图你家园的敌国使臣。
晏琉轻轻的闭上眼,回想起探子的回报——姜都已成死城,姜国王室,无一人生还。
姜国颜姬曾问“你到底想要什么”,那一刻,晏琉也想扪心自问。
擅自搁置更改计划,逗留姜国。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在相见的瞬间注定,而你我终究相遇无望。
【晏琉,你这笨蛋,滚回你的齐国去吧!哥哥是不会答应你这种荒唐的盟约的!】
晏琉睁开了眼,墨色的瞳孔中流转万千光华,他浅笑一声,迈步出列。
——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为你举行最恢弘的祭奠。
晏琉对着王座之上的威严老者深深一拜,道:“臣愿往。”
周定王三年,齐晋挥师攻杨。杨于姜都一役损失惨重,全然不敌晋国攻势。
周定王四年,晋克杨。至此,杨国被纳入晋国版图,在诸侯混战、各方争霸的风尘下,春秋的轰鸣声终于渐渐走向了的消声的最末端。
时光匆匆,无数鲜活的故事渐渐被历史细去色彩沉淀于漫漫的长河之中。随着崭新的青春容颜,他们将走过高山,倘过流水,带着最深沉的爱,无悔等待。
你听在遥远的山颠,一剑一酒一张琴,有人——或者说是神——在轻轻吟唱:
“既不相忘,何须相识?既然无悔,何须回首?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似见君颜。”
“明夕何夕……盼见君颜。”
【姜国篇•噬花之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