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山本就是个极小的镇子,往来的行人也不多,连廊里这些小贩干的也只是勉强糊口的营生,突然有人招呼请客,而且看起来至少十多人的样子,茶摊的老板脸上顿时就乐开了花。
雪花还是这般飘着,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茶摊老板抬头看看天色,为自己在这样的鬼天气还能遇到这宗不小的生意感到庆幸。
众人都围了过来,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不过不是在意这几个小钱,毕竟身为修士,钱财上都已经看得很开了。
但楚江开这个小小的举动,起码是向众人传达了一种善意。
大家都要了点吃喝,陆陆续续端回方才打坐的地方享用了起来。
雪一直下,楚江开嚼着一根发涩的咸肉条看着雪景。看了良久,他扯了扯嘴角,转头一看,却发现陈山早已经提了只木凳走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楚江开笑了笑,将手伸出连廊的檐外,接了几片雪花,感受着雪花消融后的冰凉,他想知道'仙种'白夜月玩着雪花时是何感受。
雪花在他的手心成了水珠,楚江开笑着说道,“师兄,我一直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只不过一直觉得不好开口,现在我问了,师兄不要生气。”
陈山瞥了他一眼,“要是想问我的丹田和境界,直接问好了,又不是多么不可告人。”
楚江开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开口道,“正是,师兄真是料事如神。”
陈山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楚江开,冷笑道,“我的丹田只是'春来江水',至于境界吗?也不高,开蒙顶峰,快要跨入开悟了,或许永远也跨不过去。”
之前和陈山在路上闲聊,楚江开已经问过了关于境界的问题,开蒙顶峰就是平常所说的练气圆满,开悟就相当于筑基了。
至于丹田,整个大陆就没有统一的标准了,在中天门,被冠以'春来江水'这样雅称的丹田,其实也就仅仅好于一片灰白没有雅号的那种。
楚江开追问道,“那师兄您的丹田,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
陈山平静道,“春来江水吗,还能有什么颜色?就是淡绿色,最普通的丹田,只不过中天门给起了个诗意的名字罢了。”
陈山顿了顿,“凡夫俗子总是对我们修行之人刮目相看,其实走近了,也还是普通人一个,只因上道,多了些寿数而已。哪里是他们眼中能呼风唤雨搬山移海神仙啊?”
楚江开对于修行诸事,还只是一知半解,有很多地方还不太清楚,现在看陈山说的这样沮丧,不免心中也有了疑虑。
再看看这落雪的天地,楚江开忽然有些不自在。
楚江开正想再叹了一口气,抬眼便看到雪幕中,由东头走来了两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
这两人斗笠的帽檐都压的很低,衣帽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想来已经走了不近的路程了。但这样的冰天雪地中,他们却都是赤脚穿着草鞋,脚上裸露在外的地方都裹上了一层结了冰的泥水。
他们走到离楚江开他们不远的连廊下,磕了磕草鞋上的冰,便来到了那辆马车旁,其中一人抱拳,冲着车厢极有礼貌的问道,“雪大留客,在下也想留仙尊大人一叙,想来也影响不了仙尊的行程,只不过要真是影响了,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另外一人,则是轻轻的摘下斗笠,拍了拍上面的积雪,傲慢的看着马车的车厢。但他的这幅傲慢却没有让人觉着不顺眼,因为斗笠下面的那张脸,英俊之极,楚江开觉得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
单单是这张脸,便已经博得旁观之人的好感。
楚江开甚至认为,这样的一张脸,不傲慢反而会失了一些味道。
马车的车厢里,汪墨的声音响起,“你们想留的,只怕是王翰吧?”
言语极为礼貌的男子笑了笑,微微点点头,“仙尊既然如此爽快,事情就好办多了。在下刚才还在想,如此冒昧的叨扰仙尊,仙尊会不会生气,没想到仙尊就是仙尊,果然是雅量宏博。”
“不必客气,老夫并没有什么雅量,只是觉得二位从前庭不辞辛苦赶来,总要问明所谓何事才好。王翰已受重伤,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言语极为礼貌的男子也摘下了斗笠,是一张微须的书生脸,他偏过头看了看英俊之极的男子,回过头又拱起双手轻声回道,“只为'中天正气'而来。”
车厢中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笑声,笑声出现的并不突兀,却在最开怀的时候戛然而止,“是中庭的意思还是你们前庭的注意?'中天正气'其实你们可以染指的?若只是前庭,戴好你的斗笠,回去告诉那个瘸子,世间良医已经不多,看好他那条好腿才是正道。”
英俊之极的男子瞬间色变,抬起手探向了怀中。
'啪',言语极为礼貌的男子也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英俊男子的胳膊。
显然二人之中,英俊男子应该地位更高,可礼貌男子偏偏就这样一把,便摁住了英俊男子的怒意。
此时,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撩了起来,汪墨缓步走下马车,看了英俊男子一眼,面无表情的朝着礼貌男子说道,“这里是西周,中天门不想在此跋扈,但也绝不会允许肆意挑衅,你们这位小王子气量如此狭窄,前景堪忧啊!”
礼貌男子又摁了摁攥住的那只胳膊,认真道,“前庭这次的决心绝非往日可比,仙尊也知道,'中天正气'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还望仙尊高抬贵手。”
英俊男子摘下斗笠的瞬间,着实惊艳到了楚江开,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这位普通的书生更让他觉得有意思。
陈山一只手拽了拽楚江开的衣角,起身朝着众人那里围了过去,楚江开意会,也无声跟了过去。
方才打坐的中天门弟子,此时都已经立起,楚江开刚要朝前挤,又被陈山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语道,“能直接问汪仙尊要人的人,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弟子可以插手的。”
楚江开怔了怔,点点头。
只不过还没等楚江开回过神,汪墨已经再次开口,“前庭若是提出别的要求,中天门或许会怜其久居苦寒之地,而生出些怜悯,或许会满足前庭一番,但在'中天正气'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场间陷入沉默,楚江开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终于,还是英俊男子首先沉不住气了,恼怒的说道,“军师,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拼一番金丹,你我二人之金丹总能斗过他一人的金丹吧?”
被称作军师的礼貌男子男子依旧摁着他,平静答道,“殿下忘了前庭王的嘱咐了?”
几人的这番对话在楚江开听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在场的几人想来应该很清楚其中的意思,楚江开看看陈山,却发现陈山也正在看着他,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竟然有师兄不知道的?”
陈山尬笑了一下,“这关乎一个人的境界,你只有到了他们那个境界,才会知道这里面的事情。”
这个解释倒是很合理,楚江开点头表示赞同。
汪墨倒也表现的干脆,“那就斗吧!”说罢转身,朝着当街负手而去。
楚江开很吃惊,在云崖镇,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汪墨有那么一点窝囊,非但不敢和竹仙尊斗法,而且还主动认输,更是借好了今天斗法的地方却带着众人溜之大吉,很没有仙尊的霸气。
没想到面对这两个听样子也是金丹的人物,却回答的如此霸气了。
英俊男子这次拨开了军师的手,冷笑着说道,“军师,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礼貌男子无奈一笑,知道此时已经镇不住这位王子殿下了,便道,“即便斗法,也得由我先来,殿下稍安勿躁,为我掠住场面可好?”
汪墨已经来到了官道的正中,背负着双手,仰首看着落雪的天空,气势浑宏的说道,“正道向来不惧魔宗,你二人可一起来,不算你们以多对少。
楚江开还没有反应过来,官道上的漫天大雪已经在一种近似魔幻的气息操控之下,如一片片利刃,朝着汪墨所在那处飞驰而去,甚至带着连廊的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也如箭般射出。
楚江开被人从后面拉了一把,险些脚步趔趄倒下。
回头,果然是陈山。
“汪仙尊方才说的可是魔宗?”
陈山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雪刀雨箭之中,那位汪墨仙尊却闲庭信步中撑开了手中突然出现的一柄油纸伞,伞面上,是一幅暮春微雨中的山居图。
雪花和檐水,在那卷伞面上的山居图展开后,像是失去了严冬的凛冽,变得温柔了,温顺了,温和了。
最后,轻轻的飘落在了春雨之中。
英俊的男子面如寒冰。
汪墨却如一位雨中赶考的书生一般,用那种颇为文艺的姿势单手擎伞,轻声说了两个字,“得罪。”
说完后,油纸伞的伞柄,在他手中旋转了起来,而他头顶上的伞面中,如黛的春山瞬间崩塌,一块块山石由伞面上滚落,朝着蓑衣斗笠的二人倾泻而下。
楚江开眼神艳羡的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大雪纷飞的背景,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