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临时与剧情无关)

他着了一身泛白的青衫,牵着一匹老马,步履闲适地走在城郊窄道上。人声渐响,往前了几步,树木没能再遮挡视线,才发现这人声是自何处传来。

路旁有茶寮,三五一成群的大汉,围坐几张木桌,豪爽地灌着茶水。

“……呸,那魔教当真是无恶不作。”

他将老马系好在路边,冲着热情的老板微点头,只吩咐道:“一盘点心一壶茶。”扫视了一圈,没有空余的桌子,便是不喜,也只能将就着与人挤一挤。

同桌三人,听得一旁人议论那魔教的恶行,也是忿忿不平:“这些魔教中人,若非左盟主即时派人援救,苏州十三行哪里逃得了魔教的毒手!”

“真是造孽,这魔教不除,江湖不安啊!”

茶点端上,他沉默地吃起。

自天山一路行来,他已是无数次听闻“五岳派”“魔教”之事,以及那据说是天下第一人的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

五岳派,日月神教,东方不败……他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总隐约地觉得对这些名词有一分熟悉,是在第一次听到时就有一种久远而模糊的熟悉感。

到底在哪里听过?每深思时,记忆里只余那些零碎的消失过往,在他知道此间乃大明王朝时,才恍惚地想起,百年之后,这朱家江山也将被历史风化成一抔荒寥尘土。

再细想时,记忆就如滴入水的墨汁。糅合再化开、模糊又消淡,只余一抹混沌。若非这近些来年的生活还算真实,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身置梦间。

茶寮闹得欢,他尚且不习惯这样的人多,垫了肚子便欲要赶马离去。

耳边传来一阵破空的细响声,他及时地闪避开狰狞地吐着毒汁的蛇,随手择了一根竹筷朝花蛇打去,直将其插在了地上,断了七寸。

一片惊惶。

“小子哪里跑!”阴煞的粗哑嗓音随即而来。

被无形的威压迫得滚到桌底下的茶寮老板欲哭无泪,他们开茶寮生意的。最是惧怕遭遇这等江湖人。竟不想。在这开封官道附近,也免不了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青山叟、红面婆,”他已是被这二人的追杀磨去了耐心,“你二人休得再跟着我。否则我定不再留情。”

茶寮其他的人。早远远避开。原先怒骂魔教的一个莽汉。却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下那对峙的一老叟一姑婆,又看了看如是书生的青年。

都是些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有些眼力。虽是不明白这青衣书生的身份,却无法忽视那老叟与姑婆浑身的煞气。

“把东西交出来!”那红面婆怒喝,“否则今日就让你小子尝一尝我寒蛇鞭的厉害!”

青衣书生眉眼如凝了寒冰,冷冽地道:“滚!”

青山叟红面婆俱是面目狰狞,也不废话,两人联合朝青衣书生攻去。远远观战的人群不由得抽了口气,那二位的功力已是不俗,却被书生轻飘飘地闪开。身法极快,在场的几个二流高手们,不得不正色。

而某些人,更想知道的是,这三人是要争夺何物?

便顷刻间,书生也没用任何武器,隔空就将红面婆甩出了三四丈远。那姑婆,重重地摔落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当下绝了气息。

青山叟心神大骇,侥幸地逃过书生的致命一击,就见他猛地放出了黑压压的毒物,看得观客们腹中翻涌。也是趁得这个机会,青山叟逃出了十数丈外,只留下一句狠话:“小子,他日我必会报仇,夺回子回丹珠。”

眼神微沉下,他顿时明了青山叟的险恶之心,也懒得去追杀。青山叟,怕是活不过几日了。只是,被人当着这些江湖人的面,说明他身上有子回丹珠……

子回丹珠,传闻中的雪域圣果,说是吃了一颗能涨十年内力——心下不禁有些哂然,所谓怀璧其罪,今是被那老小子一挑拨,怕往后一段时日没得了安宁。

他扫了一眼打探自己的众人,目光落在被毁了大半的茶寮上。

早知今日,当初他不该念着一点仁慈,放过那二人的性命。子回丹珠,他确实有,且怀里何止一颗,但这玩意,也不过仅仅是治疗内伤、调和阴阳的药材罢了。只因其罕见,被人云亦云,成了个劳什子的圣果。

那青山叟红面婆,若当初好言相要,他何至于要痛下杀手。

只可惜,人世无论再过多少年,人心之叵测贪婪,永远不能小觑。

敛下这点情绪,他全然不在意那些江湖人,看着这破烂的茶寮,便是上前帮着吓白了脸的老板拾掇了起来。

他向来是不愿欠下别人甚么,如今毁了这寻常人的小本生意,一时心里也有几分难处。自下了天山,一路上靠着卖了点草药的钱财为生,今下身上也没剩了多少银钱。

只心思一转间,他下定了个主意。

那些个江湖人终于散开。

他看着还颤颤巍巍的老板,不由得轻叹:“老翁,今日因我之故,连累了你的茶寮。那青山叟不死,恐还会回来找麻烦,不如我留下给你做了帮手,等杜绝了麻烦,再离开,也当是这些损毁的补偿了。”

老板吓得急摇头,这书生看起来斯斯文文,但刚才一出手时眼里的煞气,他活了半辈子愣是头次见识。

没有在意老板的拒绝,他手上虽是有过不少性命,向来不牵连无辜。那青山叟即便死了,他手下的人,也少不得来找麻烦。

这茶寮难免不得太平。

最重要的是,不日整个江湖或许都会传开子回丹珠的消息。他这一路走了三年,脚下也是累了,不如就在此地坐等找上门的人。

如今这老板怕事,他也没再坚持。

当即进了开封城,把之前剩下的那点药卖了八十两银子,给了几两于茶寮老板作赔偿。就在郊外,找了个破落屋子,修缮一番后住下了,当是歇脚,顺便暗暗看照一下那座茶寮。

这一歇。就是小半个月。

他坐在茶寮里。点了一壶茶,听着客人们在聊着近日江湖之事。老板见到这书生,已是几分熟悉,对他隔三差五地来此喝茶。心里也是有些底细。

此时茶寮没几人。老板送上茶点。便招呼了声:“少侠这是定居开封府了?”

他摇头。

“我见那个人,约莫是不会再来了。”老板笑了笑,到底是不想与江湖人有过多的牵扯。便如此含蓄提醒。

他恍如未闻,为自己倒了满碗的茶水,看着碗里晃动的倒影,忽地想起……久不曾喝酒了。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相当喜爱杯中之物。

“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忽闻这句问话,他微一晃神,不语。

他本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不记得自己是何人,不知道身在何地,甚至不清楚到底活了多少年——即便这个身体也就二十出头,他却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很久。这些年最清晰的记忆便是他一直独居在天山幽谷,哪里还知晓或是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若非不耐那青山叟红面婆的追索,于三年多前下了天山,他怕是连言语这样的本能都被湮灭了罢!

开茶寮自是擅于察言观色,老板见这青年神色间冷冷清清,思及适才的问题有些逾矩了,也不敢再多问,只赔笑:“少侠,您先用着茶点,有事叫小的。”

“我姓黄。”

老板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黄……他努力地想,他到底叫黄什么呢?

有些事情,纵然已忘记,却早溶入了骨髓,成了本能,如武功,如医术,如玄道,如乐理。

周易,经卦有曰:“六五,黄裳元吉。”又文言:“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是了。

自天山遇到青山叟离谷后,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他跋涉来到中原,只为了寻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答案,今日终于想起了他的姓名。这姓名,一直伴随了他度过久远虚渺的时光,直至被渐渐遗忘。

他姓黄名裳,字晟仲。

第2节二、十步杀一人

万历十三年,江湖上传言自雪域来了一位阡陌客,其身上怀有三颗子回丹珠。这传言,不算沸沸扬扬,却是有心人皆知。

莫管这子回丹珠到底是否具有那般神奇的药效,能被传为圣果的,总不比寻常物。人道,宁可信其有。大小门派,游侠散人,谁不心动那样的圣物?

又几日传来,黑苗隐名了数十年的“双怪”青山叟、红面婆因抢夺子回丹珠,不得,反被那黄姓阡陌客诛杀了。那双怪多年来,手下养了不少毒物,今知晓了他们的师父被杀,都蠢蠢欲动,有心奔赴中原报仇。

传言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了。

“只知那人姓黄,行事不羁,来历神秘,道是自天山而来。他的武功招数都是极其诡秘,一个巧劲就能轻易地化解对手的招式。看似他只要手指轻点到对手的手腕,就能让对方身体疲软而不敌落败。”

男子一身红衣华服,负手伫立在窗畔,听了此话,只轻扬起语调:“这般神奇?”

“是的,我等观察了数日……怕都不是他的敌手。”

红衣男子轻哼了声,再不言语。

门外忽传一声:“教主,杨莲亭求见。”

就见原本面如凝霜的男子,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垂下眼,如要掩饰那一丝复杂的挣扎的情绪:“进来罢!”

这几日,开封却是热闹了几许。

黄裳依旧是一身泛白的青衣,行走在郊外的小径上,一手举起酒罐,爽快地灌下一大口!便是没了多少记忆。这醇香浓烈的口感,哪能让人不怀念?!

酒虽非上品,但于他,也算解了一份心情。想那些年,他静坐幽谷,全然忘记自己的本性与喜好。

说及此,倒也是感激那双怪的搅扰。三年多来,他重新体味这人世五谷杂粮的滋味,到底觉得,他确实是活着的人了。今时寻着模糊的记忆随意而行。即便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遍踏这中原内外五湖四海,看尽那三山景色五岳风光,也不失是妙事一桩!

……若忽略这些恼人的跟踪者,则是更好!

他不会随意杀人。却惯常随性不羁。若真惹得不耐烦了。也不在意杀尽了这些人。至今未动手,只是没有兴致罢了。

弹指间即能踩死的蝼蚁之辈,何来引得起他的兴致?

但凡高手。自希望与高手较量,这才是本事,这才能爽快!

黄裳不由得想到几大门派,还有备受诟病的日月神教,若得机缘,定要与那些口舌称赞的高手过过招。

——不知那被称为第一人的东方不败,武功又到底是怎样的高深?

他对武学的追逐,自成了一种执着,甚至是本-能。

不过想归想,黄裳也没真打算,独身闯山门去挑衅各大门派掌门人。

诸事随意罢。

在这开封居住了一个多月,倒觉得此地算是物华天宝,若不意外,停留个一季半载的,过一段清静安逸的日子,也是乐事之极。

黄裳步伐渐缓,过了前面的池塘,不远处小丘脚下便是他现下的家了。

他不喜自己的家里,沾染血的腥味。

仰头猛地灌了口烈酒,心下不由得叹息:可惜了这半坛子的酒了。身如鹰隼,他倏地转了个身,飘落在丈余外的树梢头,手中的酒坛子飞了出去。

那抛洒在半空中的酒水,划过一道亮丽的弧度,如一道坚-挺的屏障,迫得突然发难的十来人急往后退了几大步,险些掉落进池塘。

酒坛击中了其中一人,伴着碎裂的声响,是那人口中溢出的闷哼,遂见他如那破裂的坛子,颓然无力地摔落在地上。

“师兄!”一人凄厉地喊出,再看向黄裳时,眼中的恨意似要燃烧,“杀了他,给师兄报仇!”

十几人对上一人的厮杀,结局在意料之中与合理之外,自然是一方毫无疑问地压倒另一方,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只这屠杀人是黄裳一人。

他手下没有留情,突袭的众人这才知晓了,这个看似儒雅文弱的书生,狠绝起来,是令人震慑的残暴。即便此时萌生退意,却已然被对方密不可泄的招数堵死了逃路。

最后二人,绝望地趴在地上,却意外地没迎来致命的疼痛。

黄裳收手站稳,看也没看那苟延残喘的二人,只勾着嘴角,淡笑如清风般怡人:“兄台,这戏看够瘾了吗?”

就听蓦然一阵大笑。那笑声虽不掩狂气,却意外地悦耳动听,黄裳眉头微挑,动也不动地等待那人现身,而地上原本还保留一份清醒的两人,已经开始口吐鲜血了。

好深的内力!

赞叹始起,他就见一抹红影,如惊鸿般急速掠来,几乎是同时,以他绝佳的眼力可见数道银光直面击来。

黄裳不慌不忙地躲开对方这一攻击,继而是果断地反击。几招对下,他不得不认真了几分——这个对手,当真是近四年来,唯一一个让他感觉到有些吃力的人。

红衣人身法诡变,内力浑厚不提,只速度就快得让人难以应付。黄裳终是被逼得使出了十成的功力,只看对方几乎是招招致命,若再不全力以赴,当是要交代了这条性命。

即使酣战正兴,黄裳也不由得诧然分心:这个人的武器竟是绣花针!虽然他自己并不需要借用兵器,虽然他也知道各路奇特的暗器,当这绣花针发挥出奇巧精妙的功法时,依然令他赞叹不已。

这一交手,便是数百招。

黄裳没有落败,也同样没能取巧。对战中,他几乎是贯注了全部的心神,不敢稍有差错。这红衣人速度极快,又是以绣花针做武器。逼得他难以近身。

以往常用的一些招式,眼下他也不能使出,更多时,只能以内力为支撑,以掌、抓隔空借气流来反击对手。

这具身体的内力,到底是差上了一筹。与红衣人又对上了一招后,黄裳不由得被逼退了丈余,遂觉得耳边一丝寒凉,擦着脸颊的绣花针带着一串血珠。

“兄台好功夫!”他真心地赞美。

红衣男子没再紧逼,落在他两丈之外。一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黄裳。

黄裳淡淡一笑,忽略着脸颊上的一丝疼痛。将近四年了,他也曾与一些高手交手过,这是头一次倾尽了功力。却落得了下风。

这一战。他输得口服心服。

何况……黄裳注视着这个俊秀的男人。适才对战时无心注意,眼下这一细瞧,他倒看出几分不对劲。

……这个人。内息有些不稳,似是体内的阴阳冲突得厉害,折损了功力的发挥。若非如此,他怕早就被对方打败。

不是他的武功不好,而是对方的攻击力强得惊人。

“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与我打成平手的。”红衣人勾起嘴角,把黄裳打量了一番后,如是开口,“你的身法招数,我却眼生的很,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武功?”

黄裳摇头,漫不经心地伸手抹了抹脸颊的伤口:“是我输了,若非你有内伤,怕百招内就能制伏我。”

此话一出,红衣人眼神骤然变得狠戾:“你为何说我有内伤?”语音尚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黄裳面前,右手掐住了对方的颈脖。

黄裳丝毫没有性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语气淡然:“在下懂得医理,你的气色不虞,便是作了如此猜测。”

红衣人不置可否,手上力道不减,只阴狠地紧盯着他。

黄裳笑了:“莫不是因为内伤欲夺得子回丹珠,你又何必与我交手?”

红衣人瞅着他淡定自如的模样,冷哼了声,缓缓地松开手,语气不屑:“子回丹珠还不值得我那般在意。不过是听说了黄兄弟武功高强,又适巧路遇你与人交手,一时心生了几分战意而已。”

这却是有些意外了。黄裳仔细地打量起对方的神色,没想到难得有人打得过自己,却不是为了子回丹珠。

再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人内力浑厚,即使阴阳之气一时冲突不稳,花费些时日与心神也能自己慢慢地调和过来。

依他对这江湖上高手深浅的猜测,面前这红衣男子,当属于第一等高手之列,听他适才的话语,怕是难找得到能够匹敌的对手罢!

如此……是拿他练手?

“你还没说,你使得是甚么功夫?”红衣人再问。

黄裳心下失笑:倒真是个武痴。

“我无门无派,这身武功都是自己冥想出来的。”黄裳说道,“这些招式,我也没心去取甚么称谓。”

听了这话,红衣人没再多问,只眼神分明透着怀疑:“哦?”

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黄裳转开话题,问他:“适才与兄台一战,真是畅快淋漓。”这是实话,他亦能算得一武痴,“不知兄台是何名讳?”

红衣人哼了声:“问别人名姓前,不是先该说你自己的吗?”

这人的模样,倒是高傲得……可爱。黄裳心下莫名生出这般想法,也不说出口,甚是好脾气地说:“我叫黄裳,你可称我为晟仲。”

第3节三、日出东方时

黄裳?

撇开隐约的熟悉感,东方不败也不做忸怩,爽快地道:“我叫东方。”

黄裳微笑点头:“东方,是个好名字。”出乎意料,又觉得理所当然。东方,东方,这等的武功与这等的高傲,可不就是东方不败咯?!

东方不败斜眼瞅着他:“你这作风,跟那些个酸儒相近。”明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言行举止偏是透着文雅从容,加之其清隽的容貌,可谓是玉质仙姿!

黄裳不在意对方话语里的鄙夷,只问:“舍下就在池塘另一侧,不知东方兄可有意趣共饮一杯?”

东方不败对于他的邀请,显然有几分意外。这青年秉性可不是如其外表一般温和好客。

其实当黄裳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是几许诧然,遂干脆笑得友善。他不晓得曾经自己的性格,但江湖之人,行事本就该顺心随意,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确实生出了一份结交的心情。

仅东方不败的武功,就值得任何一个习武人的仰慕与敬佩。何况,黄裳觉得这个高傲之人的性情也是有趣之极。

当然其实还有一点……

黄裳不是好奇之人,但在对话的空暇,他忍不住地留意起东方不败阴阳内息的违和冲撞。再看对方眉眼间隐透着一抹媚气。心下便是隐约有了某种猜测。

这猜测。让他的眼神古怪了起来。

东方不败极其敏锐地捕捉他的情绪变化,语气透着狠厉:“你这般看我作甚么?”若非今日心烦意乱,加之难得遇到能与他匹敌的武功高手,只刚才黄裳那一眼的古怪。就该让这人尝一尝他银针的滋味。

黄裳当即恢复常态。摇头:“只是觉得东方兄似是情绪不佳。”

没有就着这问题回话。东方不败说道:“不是说邀我喝酒吗?还不领路。”

黄裳瞄着他的神色,又是一笑——明明是刚认识,彼此也谈不上友好。他却奇异地从东方不败身上感觉到一丝趣味,连自己的笑容也是真心了几分,这是他多年来独自一人时不曾有的体味——只顺应着对方的话语:“这边请。”

东方不败走了几步,低眉看向昏死的二人:“他们?”

黄裳半丝不在意:“就留他们一命。”留些活口好通风报信。虽然他不在意被人追杀,但到底是更享受平静的生活。今日这一战被有心人知晓了,往后怕能够平静一段时间罢。

东方不败嫌弃地绕开满地的血腥,嘴里含着话语:“妇人之仁。”

黄裳看了他一眼,不作辩解。

两人步伐不慢,没多时,就抵达了茅舍。东方不败立在篱笆外,微有迷茫地看着那青年弯腰打开篱笆门的举动。

莫名地去往陌生人的家里,不是他的行事作风,而现下……或许,是因为他此时心情不佳;也或许,是他很久没有遇到能够与他这般随意闲聊的人了。

黄裳站在篱笆门口,仿佛不知晓东方不败的怔愣,扬声道:“东方兄,请进吧!寒舍破旧,就委屈一下你了。”

东方不败踏着慢悠悠的脚步,跟着黄裳入了小院,扫视着茅舍与篱笆墙,淡声道:“确实破旧。”

黄裳不以为意,拾掇着椅凳,道:“东方兄,请坐。”

东方不败站在原地不动,忽然问:“你说共饮,有酒吗?”没记错的话,先前他见黄裳与那些人打斗时,可是扔出了酒坛子。

黄裳一愣,随即苦笑,竟是糊涂了:“家中,确实没有酒。”

瞧见青年俊秀的脸庞上难得一见的尴尬色,东方不败弯了弯嘴角:“罢了,且待片刻,今日我便好心一下,请你尝一下极品女儿红。”有眼睛的只看一下这茅屋和黄裳的衣着,就能知道这个人怕是穷得叮当响。

看着人影陡然消失,黄裳对东方不败的嫌弃也没甚不满。他一穷二白的,女儿红确实没钱享受得起。

不过也难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日月神教教主,竟是不在意这破落的房屋,倒真愿意与他共饮一番。

黄裳情绪有些欢快,心想,这真是奇了,待在天山那些年他早没了心情波动,便是这几年拾回了一些情绪,今日这般明显的趣味或欢愉也是鲜少有过。

边胡乱地想着,他边清扫了下庭院与桌椅。正是四月好时,待月高风起,知己成双,沐着夜色、畅饮美酒,岂不快哉!

东方不败说稍待,果真就是两刻钟的工夫,他便回来了。

黄裳坐在桌前正翻看着医书,一抬头就见红衣华服的男子,踩着暮色霞光,眼角似有笑意,步履翩然地踏过院门。

有那么一瞬,他晃了神:再是冷寂破旧的房屋,若能有一个等候的人、一个归来的人,便自是成为一个温暖的家。

久违的,家啊……

“你倒是个十足的先生样儿。”

东方不败看了看黄裳手里的书。将几个小酒坛放置到桌上,一撩衣摆,就坐在了有些不稳的椅子上。

“你这家里,当真是破烂的很。待客的椅子,都是摇晃不稳的。”

黄裳自如地打开一个坛子,酒香扑鼻而来,口中自然生起涎津:真是好酒!不过嘴里还是应起了东方不败的抱怨话语:“抱歉,就这一张好椅子。”

东方不败闻言,低头看了眼对方坐着的凳子:三条腿?

骤然觉得啼笑皆非。

早先那一点复杂的烦躁的情绪,也在这一往一来中消弭了大半。他揭了酒坛。爽快地仰头喝了一大口。

其后二人。皆不多言语,各自喝着酒。

唇齿留香。

黄裳心情极是不错,对东方不败说道:“有酒无菜,岂不是过于寡味了?你且等我一下。”

就见黄裳进了一旁的小屋。没多久。他手里提着个破篮子出来。东方不败疑惑地看着这人拿出两个粗制大碗。又从篮底掏出两个黑漆漆的泥团。

“这就是菜?”

东方不败似笑非笑地看着黄裳在泥团上小心地敲了敲。

黄裳也不解释,只是仔细地敲掉了泥土,团子里露出了焦干的荷叶。

浓厚的肉香。掺和着荷叶独特的清香,顿时弥漫了满院。东方不败这下也有些惊奇了:“这到底是何物?”

黄裳笑道:“这唤做‘叫花鸡’,是一种江南美食。”

“叫花鸡?”东方不败兴趣盎然地看着黄裳打开的荷叶里露出金黄的鸡肉,便是现在他逐渐不喜荤腥口味,也不由觉得食指大动,“何故叫这样的名字?”江南他也去过,美食美酒不曾少吃,却真头回听说甚么叫花鸡。

黄裳手上顿了顿,遂小心地将整只鸡用匕首切做几块,放入东方不败面前的碗里,随后才弄起了另一个泥团:“尝尝味道如何。”

见东方不败咬了一口鸡肉,他才漫声回答起对方的问题:“似乎说是,这种吃法源自于一个叫花子,故而被称作叫花鸡。”

怎样的典故,他自然早忘记了。只是可能以前喜爱这种美食,他才能保留几分印象。

尝了几口,嘴中奇特的香味着实令人回味无穷,虽然这鸡肉没有黑木崖上大厨做得精致,也没有足够的调味品,东方不败却觉得十分满意,看黄裳的眼神也就稍微柔和了些许:“还可以。”

黄裳无奈地扯了个笑容。短暂的相处,他确实体会了一把这大教主的性情不定,一个细节或能惹来杀机,同样的,一点小事就能得到对方满意的目光。

任性,却又单纯得跟个执拗的孩童般。

或许是一坛美酒,或许是一盘美味……总而言之,前些时还生死决斗的两人,关系奇妙地变得融洽了,他们此时沐着温柔的月色,竟似是相交久远的老友,尝着美酒,时而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即便言语稀少,也是悠然自得。

桌上狼藉,两只不小的整鸡被解决得干净彻底。

“……东方兄是来开封游玩吗?”

气氛轻松,黄裳咽下嘴里的这口酒,便是随意地挑了个话题。

“怎的,莫不是这开封府只许你黄晟仲进出?”

东方不败似有些醉意了。黄裳也不在意这人挑剔的话语,只道:“黄某只是随意一问,自我踏足中原,头一次结交到朋友,高兴之下难免多舌了。”

少了清醒的东方不败,性情更显直白,闻言立马笑了:“也巧了。这些年本座常年不曾出门,以往的友人也因种种缘故关系疏远了。如今也就你黄某人敢在本座面前这样随意了……来,干!”

为了这一个遥远又熟悉的“朋友”二字。

黄裳笑着举起酒坛——今日一试,他才知自己酒量着实不错,喝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半丝醉意——他也说了声:“干!”

月上中天,人声早歇了,山野间起伏着兽虫的鸣声。

黄裳望着仰靠在椅背上的男子,轻唤了几声:“东方兄,东方兄……”却半天没得回应。

他仰头看了看月色,也罢了。皆是习武之人,这夜里一点寒风倒是不必畏惧。想着,他进了屋,把床上仅有的被子抱出来,盖到了东方不败身上。

黄裳自然是知晓的,这个人分明没有睡死过去。但他不喜勉强别人,这人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不愿挪动,他只好为对方盖好被子挡去一些风寒。

不是没想过将人抱进屋去……但若没猜错的话,东方不败应是厌恶别人的碰触罢!便是不小心靠得近了。他也会微皱着眉头拉开距离。

守着这似乎熟睡了的人。黄裳沉静地坐在他家三条腿的凳子上,独自赏起春夜里美好的月亮。

嗅着飘散不去的酒香,黄裳暗忖:今时才知晓,对着自己愿真心接纳的人。他黄裳真是有着绝好的耐性与包容心呐!

第4节四、与君醉流华

日出东方。

黄裳站在篱笆墙上远眺。满目是山色清丽、草木翳翳。不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但他却只注意到那隐现在绿色丛里的一抹朱红。

东方不败醒来时,他也是察觉了,那人将搭在身上的被子叠起后。便悄声地飞出了院子:想来那人昨夜里果然是有心事罢!一夜酒醒后,便是再次恢复了日月神教教主的身份与姿态。

……他对这人的关注,似是有些多了。黄裳收回视线,落回院内,开始收拾起桌椅来,心里盘算着去茶寮一趟。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欲因己之故,给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招来灾祸。说来当日之所以万般厌恶青山叟红面婆,正是因为这双怪行事过于歹毒了,一路来,凡见了他们面目的人都有可能遭到毒手。

虽那日抽不开身杀死旁观人,以青山叟的个性,不是没有可能回来找那些人麻烦的。而茶寮老板只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对上了青山叟,决计是没有活路的。

他知江湖上说双怪已亡,但还不能十分确信,便只好分心照看了下茶寮。

再等个把月,若是青山叟还没有动静,那约莫就是真的死亡了。他也不必再去茶寮,平白吓得老板心思不宁。

想着,黄裳收拾好屋内,便锁了门出去。

在开封的生活,果真是单调平淡,除却偶尔会有几个不长眼的跟踪者……而在那日他单方面屠杀了十几个人后,到底是彻底地得了安宁。某些有心人总算是对他有些忌惮了。

至于与东方不败的相遇,真是恍如一梦。这些天,黄裳没再见到过那抹红衣了,偶尔喝起酒来,他会不经意地想起那夜的美好月色。

虽不太留心,但江湖消息日传千里,他还是不时地耳闻到日月神教与东方不败的一些事迹来。

他好笑地听着人们胆战心惊地议论着那个人,话语里再豪气冲天或愤怒不平,却是怯懦得连“东方不败”四个字都不敢明提。

想到那夜的畅饮与交谈,黄裳总觉得人们口中的东方不败与本人相差甚远。

结了帐,提着小菜,黄裳走在开封的闹市头,心里忖度起适才人们谈论起的五月洛阳花会。

他再次捕捉到那点幽渺的熟悉感,遂动了些念头,想去洛阳看一看。

还是找人确认下青山叟的消息罢,然后便能够安心上路。他想,若是东方不败在跟前的话,估计一问便知了。

有些奇怪。黄裳微蹙了下眉,他这几日,想起东方不败的次数似乎频繁了些,或许是因为内心已当对方为友人了,也或许是因为这江湖上总会提起日月神教的事情,便时时提醒起他了。

黄裳随意地扫了眼岔道口的店面,顿时讶然地顿住脚步——真是想甚么就来甚么。刚想起东方不败,他就见到那熟悉的红影,伫立在摊位前。

东方不败的模样,不像是要买东西,反而像是在发呆。

黄裳的目光落在了摊位的物品上,更是有些意外:女子的饰品?甚么钗头、胭脂……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

之前的某个念头再次一闪而过。

不等他多想,红衣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朝这边看来了。

看到立在街对面的青年,东方不败眼神闪了闪。身形一晃,便是人迹无踪。

黄裳不经意地勾起嘴角,复又抬起步伐。天色不早了,是该回家了。

破陋的茅屋里,黄裳坐在灯下,埋头奋笔疾书。

木门吱呀作响。他没有抬头,小心地将写好的纸张放到一旁,又铺开新的一张纸。

“你在写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黄裳没有受到半点惊吓。他放下毛笔,侧头看向站在门旁的男子。扬起眉:“一些杂记。”

“杂记?”那人似是兴致盎然。“甚么样的杂记?”

黄裳也不隐瞒,笑了笑道:“我记性差,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这便想着干脆都写下来罢,像我冥想自创的武功、一些奇门遁甲。写下来也好让后人流传。”

夜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松油灯上火光剧烈地摇晃起来。

黄裳急忙起身。让东方不败进屋后,把门扉合紧了。一回头,他就见到东方不败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张纸看起来。

黄裳也没有责怪他的肆意,只温声道:“写得浅薄,东方兄可别笑话。”

东方不败却没回话,原本随意轻松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严肃正经了。黄裳见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之前写好的那些东西都拿过来看了,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

半晌,东方不败才从纸张中抬头,明明暗暗的光线衬得他的神色也是隐晦不清:“这都是……你想出的?”

黄裳诚实地摇头:“也不尽然,有些道理是我参悟后总结的。你看的,有些只是初步想法,还需要推敲修正。”

东方不败摆弄着手中的纸张,忽地勾出一抹奇异的笑:“你叫黄裳,字晟仲。”

黄裳不明所以:“啊,是的。”

“倒是奇了。”东方不败笑得意味深长,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在黄裳身上,“北宋徽高宗年间,有一演山先生,与你同名同字。据说那数百年前引起武林群雄争夺更是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武学至宝《九阴真经》,便是这位先生所著。”

黄裳听了,微有恍惚。

“如今,九阴真经下落不明,失传已久。”

东方不败注视了一会黄裳恍神的样子,目光再次落在了手中的纸张上:“你这里写着,‘如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也巧了,似是与九阴真经里传说的易筋锻骨法一般。”

“你到底是谁?”

东方不败语气平淡地问道。

只是稍刻的失神,黄裳随即敛下心思,走至桌边,整理起晾干的纸张,道:“东方兄所说的那人我却是不知,九阴真经……”顿了顿,“我这里写的,很多便是我有记忆以来就知道的道理。”

他笑了笑,语气无奈,又隐透着一丝苍凉:“东方兄或许不信,但黄裳,确实是不记得前尘往事。自有记忆来,一直独身静坐在天山幽谷间。”他淡淡地叙述着,“便是我这黄裳一名,都是花去了三年的工夫才终于想起来的。”

他就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哪……所以即便活在这世,却总是如冷漠的过客,无法融入到人群里。所以他终于决定顺着模糊的感觉,去寻找一个自己都说不清的答案。

闻言,东方不败也是沉默了。

听着黄裳整理着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响,东方不败许久后才轻声问道:“你为何愿意与我说这些?”

黄裳倒是无所谓,偏头看了眼这人沉静的侧脸——那线条比寻常江湖莽汉的要柔和细腻得多,在昏暗的光线描绘下,竟是有一种婉约的美丽。

“我拿东方兄作知己,知己间有何不能说?”一丝不明显的怅然顿时消散,他笑得爽快。

东方不败斜睨着他,哼了声:“知己?你可真是好相信人,难道就不怕我居心不良?你写的这些东西,可不简单!”

黄裳语气柔和:“即使东方兄心存恶意,于我黄某也没甚么损失,不是吗?”他还从没有惧怕过甚么!

再说,他确实有心拿这人当知己,即便对方性情多疑、骄傲无常。

东方不败听了,也不辩驳。显然可见,他今日的心情,比前一次好了些许,他扬声道:“知己!那便再陪本座喝上一坛。”

虽然他不喜与满身书生气的人往来,但眼前这人,显然骨子里更是与他东方不败的性子相近。这一知己,他倒是愿意瞧瞧,将来这黄裳可会不改意愿能够始终如一地视自己为知己!

若是让他失望了……

他东方不败只能亲手杀了此人!

黄裳微笑地喝着酒,时光似回到初遇的那夜。待见东方不败面上红了几分,他将酒坛放置一旁,问道:“东方兄这几日内伤可好转了些?”

东方不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黄裳叹息,从袖间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这瓷瓶里有三颗子回丹珠,你我有缘,我便将它送予你如何。虽然这丹珠不如江湖传言那般,吃一颗涨十年内力,但确实是最上品的治疗内伤的药物。”他道,“除此外,它还能调和阴阳之气,巩固内力,大大改善人的体质。”

“你这人,好生奇怪。”东方不败没有说要与不要,只若有所思地瞅着黄裳,“你刚认识本座,就愿意奉上子回丹珠?”即便只是他说的疗效,也不是寻常物,哪有随意送人的道理。

黄裳但笑不语。

稍刻,东方不败语气冷然:“说罢,你可是想要从本座这里得到甚么?”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

黄裳顿觉得几分无力……子回丹珠,他倒真没那般看重。只是看着这个人,怕是因内息紊乱、相互冲撞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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