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笑了片刻,向问天才道:“衡山派的武功眼花缭乱,十招里九招半都是骗人的,动起真功夫来,别说是小辈,就是他堂堂刘鱼冠刘大掌门也不是咱们对手。老曲你嫌那衡山派的小子讨厌,杀了便是,一路追追打打,又啰唣什么了?”
绿竹笑道:“向大哥和曲大哥出身同门,怎么不知曲大哥的性子?曲大哥若是懒得出手,便是刀架在他颈子上他也决计不出手。这一路逃了几千里,他反而倒觉不出累了。”说着拉曲洋也席地而坐,拍开酒坛泥封,将各人面前的碗都斟满了。
登时酒香馥郁,飘摇满室。
封秦原是爱酒之人,当年草原月下正值惬意时候,时常校场上对月而酌,关外白酒酒劲凛然,酣醉初醒,便已是白日方中——关外酒正如关外之人,坛中气息浓重酷烈,带着些许掩不去粗糙杂味,却不似如今绿竹巷苒苒碧风里细瓷的阔盏凝润若玉,盏中酒痕一抹,仿佛浸饱了竹枝颜色的清冽绵密。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这一刹,竟是有些怔愣了。
只记得关山月、瀚海冰、北风雁、紫台朔漠的朝朝马策与刀环。
肩上忽被人重重地拍了几拍,封秦猝不及防,向前一倾,几乎便泼了碗里的酒。却听向问天笑道:“老封,你是会酿酒的,你说说这酒怎样?”
封秦摇头道:“我说不上这酒叫做什么。”见向问天“切”了一声,神情大为失望,又笑道:“不过在关外,这酒却有个名称,叫做‘南朝碧’——这酒单以气味而论,怕是过了六十年,香气清而微寒,如行春郊,采之以百草,酿之以甘露,我在关外时,却不曾遇到这样的好酒。”单手持盏一笑,道:“请。”轻轻啜饮一口,放下了酒盏。
向问天面色顿和,道:“绿竹这小子也就是家里的几坛酒拿得出手,不然这么穷乡僻壤的所在,我也懒得找他叙旧。”
这坛酒原是绿竹师父年轻时所酿,果然已六十年有余。那绿竹于酿酒一道极有心得,听他说得不错,更不理会向问天,笑道:“好一个‘南朝碧’,单此一句,便出了意境。这坛百草美酒敬与阁下,也算不枉。”封秦笑道:“在下正是病中,不敢多饮。”
向问天插口笑道:“绿竹和老曲都是自小跟我一块儿混大的,老封你不用跟他们客气。——当年黄钟绿竹,琴箫皆能。可惜自从绿竹跟他师父一般迷上了酒,乐理一道,可就赶不上黄钟了。”瞟了曲洋一眼,道:“自然更赶不上他姓曲的,姓曲的弹琴弹出了魔障,我瞧他早晚得栽在曲谱里。”他似与曲洋颇不对盘,有意无意,言语中总要呛他一呛。
曲洋一哼,自顾自斟酒不答。封秦闻言,却不由一怔。
他来这异世不过数月,识得之人更是有限,但向问天口中那个“黄钟”,他却似乎见过——那日魔教右使任我行为夺《葵花宝典》带人私自上少林挑衅,便是一个叫做“黄钟”的文秀少年揽琴而奏,以琴音带动众人内力共鸣,伤了风清扬与少林合寺僧众。
——莫非向问天等人也都是魔教中人么?
封秦心记极佳,虽对魔教之事几乎一无所知,一念及此,便不自觉忆起那日嵩山脚下小镇中张乘云等人的话来:“……如今上官教主虽然震怒,但以你在教中的声望地位,再加上向左使一派的帮衬求情,应不会多加责罚……”而初来绿竹巷时那少年绿竹只唤了一声“向左……”便即改口,想来也绝非无意。
他一颗心自来风光霁月,初来乍到,更无正邪之分,见向问天等人虽在魔教,彼此亲厚坦荡,倒比华山蔡子峰岳肃几十年的师兄弟一朝反目可喜得多,一笑间便也倾心结纳,只是不知怎么,又不由想起风清扬来。
四人玩笑着相互打趣,几坛美酒下肚,不多时便酒酣耳热。向问天不拘小节惯了,十几碗酒下肚脸色酡红,曲膝斜倚在封秦背后抱着空酒坛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向曲洋笑道:“你就是脾气好,五岳剑派的王八蛋们要是敢咬着老向不放,我统统送他们滚回姥姥家去!嘿嘿,这次五岳结盟,那姓刘的小子眼下也到了河南界啦,我倒瞧瞧你再怎么当你的缩头乌龟!”一语未毕,先打了个呵欠。
曲洋道:“我不是你,不必到嵩山凑这个热闹。”
向问天“哈”的一笑,摇头沉默,不知怎么,眉间却隐约藏了一刃忧虑之色。
他与封秦到得洛阳之时天色已然将暮,此刻光移影落,窗外月光冥迷,竹舍中早掌了灯。小仪睡在封秦怀中,雪白的脸蛋儿被微黄的灯火映得温暖而细腻,泛着微微的荧光。封秦这副身子带病,不敢多沾酒,当下将小仪横抱在手起身离席,借了绿竹一间空屋歇息。
栖身竹榻,凝视轩外月挂梢头,却是灵台清明,浑然不觉睡意。
封秦望着窗外覆盖交通的纵横竹影良久,忽然起身,自枕边披了长衣出门。他先进隔壁将小仪蹬乱的被角轻手轻脚的掖实,反手带上室门,便独自在院内一块大石上坐了,抬眼望见月色温娈,清明若水,胸中不觉一叹,恍惚间已有歌意。
那少年绿竹似以断竹续竹、贩卖竹器为生,院中稀稀落落的摆了不少柴刀之类的器物,封秦闲极无聊,便拾起一柄柴刀,径自截了一杆细竹摆弄。
月色游移,自西而东,轻云暗拢,风动宁寂。封秦将那竹枝穿孔调律,就唇而吹,耳听得一缕模糊空灵的乐音悠然浮起,这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费了这大半夜工夫,竟是制成了一杆洞箫。而试音的两句,正是诗经《柏舟》上的两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中夜吹箫,原是雅事,只是这院中数人沉睡,若是搅了向问天好梦被他几句脏口骂出来,未免便大煞风景。封秦收了箫,眼见湛青的天边已染了白,正欲回房补上一觉,却听左首窗内有人低声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言罢竹门轻轻一响,一人启户而出,黑衣斜披,却是曲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