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年少跳脱,纵跃迈步,走得极快,欢欣飞扬一如十几岁的无忧少年。封秦历来稳健从容,倘若得了懒洋洋慢悠悠的余暇便绝不愿匆忙行事,岂料如今右腕被这少年微烫的掌心紧紧攥了,一时心懒,竟浑然不愿挣脱,朗然一笑,也随了那少年踏石逐云,快步而去。
——却不曾想过巍巍嵩山道上这一番攀援纵跃,比之振衣袖手岂止是更加辛苦。
两人原本跟随三三两两上山观礼的几拨武林人士走在一处,愈行愈高,便缓缓与众人离散,耳边初时尚有行客大声谈笑,转过数道泥青的岩扉松壁,身后声音便再也听不分明。
只见得苍云如海,青山绸缪,头顶疏竹起伏落错。重重叠叠的碧影间,风声清寂,摩挲叶底,隔着山壁的几点人语被沙沙的轻响抚平了突兀的痕迹,带了些回荡空灵,恍若来自天上。
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如此安谧而沉静。风清扬衣摆拂动,渐渐放缓了脚步,又走了片刻,拉着封秦在一块略微倾斜的石壁上并肩靠了,眼眸略转,低声道:“我又觉得在做梦了。”
他一双眼生得极好,眼角微微上挑,七分刚冷的俊毅,只为那抹宛若柳叶尖儿般流畅细泽的弧度,便平添了三分说不出的倜傥不羁,温柔却磊落,小心翼翼,如有所思。封秦偏过头笑了一声,眼望风清扬低垂睫下瞳仁淡褐色的斑驳光影,不由抽出手来在他发顶狠狠揉了揉,笑道:“从前怎么不见你伤春悲秋呢?”
风清扬眉心浅浅一凝,盯了封秦片刻,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苦笑,回道:“眼下江湖上正乱着,我哪有这份闲心。”空了的左手一动,似乎又想握向封秦手腕,中途却不知怎么顿了顿,转而探手入怀,取出什么递在他手边,道:“这个还你。”
他这个“还”字用得有趣。封秦自从来这异世便一直孑然一身,便连这副身子也不是自己的,本来无一物,自然更加用不到“还”这个字眼——却见风清扬惯于仗剑的修长指骨间绕着一根淡褐色细心捻就的断线,线上一颗指甲大的松子圆润而饱满,色泽细腻,静静浮着一层略带锈色的油光。
是那日风清扬带他拜访武当时,挂在他颈上的松子。
……难为这孩子居然还带在身边。
心里忽然漾出些含了笑的暖意,封秦双眼微不可察的一抬,伸手欲接,身侧风清扬却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手掌微微一僵,道:“……这个不好,改日我送你个新的!”一扬手,将那穿了线的松子远远抛了开去。
封秦不料风清扬说抛便抛,举动全无半点预兆,一时不暇细想,身形前倾便要将那松子截回:他内力全失,比江湖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功好手尚自不如,但若论眼光之老辣、发力之精准,这世上却已无人能出其右。风清扬那一掷几近全力,松子飞得极快,破风声劲,嗤嗤作响,他却只是浑若无物的一捞一拢,轻轻松松便将那松子重新捏回了指间。
他手掌白皙,只在指尖儿薄薄的积了一层握久了书卷的细茧,指节匀称而优雅,犹如漫不经心的轻轻拿捏,倒更显出指间松子的滚圆可爱。他先扫了一眼那松子,才开口笑道:“好歹也是你费了心力做的,扔什么?”
风清扬摇头道:“还是扔了罢——这东西我刚送了你,不久你便出了事,想来晦气得紧。”
封秦却不知他脑中转的竟是这么个古怪念头,一怔之下,忍不住“嘿”的一笑,道:“晦气不晦气,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这一生没什么晦气,倒也不必怕他。”见风清扬启唇欲言,便将那松子收入怀中,笑道:“你说他晦气,自己何必又带着它,趁早扔了便是。”
话音甫毕,风清扬一双眼便是极飞快的一抬,眼中光影跃动,一场盈盈满满的如有所语竟是如同要涌溢而出一般。封秦含笑抱臂,略略侧了侧头,心道你小子自从再见面便积了满腹密密迭迭的心事,忧能伤人,有什么不痛快,这一次总教你先说出来最好。
WWW ▪т tκa n ▪co
然而风清扬望了封秦半晌,却不知为何重新移开眼去,低声道:“我只道你死了。”
他移开眼的一瞬,那神情像极了叹息。
与平日里嘻嘻哈哈口没遮拦的华山派登徒子风少侠迥然不同。
——那清清楚楚便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落寞神情,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封秦第一世身份尊荣,娶亲原是两族联姻,妻子去世的却早,这一生历尽了干戈戎马黄沙百战,年年岁岁大多消磨在大纛辕门之下,常在身边的便也只是几个朋友几个兄弟,虽不曾种情,情爱之事终不是一无所知,眼见风清扬形容愁苦,已是十二分的手足无措,暗暗一笑,便也不再逗他开口。
这孩子出色得很,不知哪家的姑娘有这份难得的好福气。
只这么想着封秦便又情不自禁的想笑,回忆起剑冢之上那孩子穷心竭智参悟剑法的模样,心中倏忽升起了些许绰绰约约的骄傲来。他打了个呵欠,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与风清扬挨得近了,右臂自然而然便揽上了风清扬肩头,道:“方才见你扔那松子,像是左肩血脉不通,昨晚没睡好压着了么?”
风清扬肩头轻轻一震,似是也松了一口气,静了片刻,忽道:“是啊,有些人做惯了松鼠,迷迷糊糊便以为自己依旧是松鼠,这一夜睡冷了就拼命望旁人怀里扒,见钻不进去便在我肩上枕了一夜。”语音带笑,又换做了平日里与封秦开玩笑惯用的揶揄口吻。
封秦不意被他反咬一口,苦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么!”搭在风清扬左肩的食指猛地屈指成扣,在他“肩井”大穴旁的一寸二分处重重一敲,道:“那我便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劫财走人了。”
他这一敲正敲在风清扬气血不通的淤塞所在,劲力极准。风清扬只觉肩头一阵酸痛,闭塞胶结的经络霎时便有所缓和,心中不禁又惊又佩,口中却道:“你顺道劫色也不算什么——你不是将军么?这副江洋大盗的腔调却也熟极而流啊!”
封秦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要劫色也不劫你,你宽心罢!”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风清扬眼色一挫,突然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