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远处的社员正稀稀啦啦地往这边走。楚爷他们三人先忙着把做饭用的家什搬到车上。正好,有根往家里送豆子的车也回来了。二姐问:“下午割的这些怎么办?还要不要拉回去?”
柱子说:“已经来不及了,放一晚也没什么,明天再说吧。”
说着,有良他们已经到了近前,毓秀和巧云也回来了。柱子简单地说了几句晚上准备开会的事。所有人分坐两辆马车,兴致勃勃地说着刚才看到的笑话。
“那么大一只蛤蟆,被那么点小长虫(蛇)含在嘴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要不是咱们,它早就成了长虫的腹中餐了。”一个说。
“你看到它掉泪了吗?是你自己掉泪了吧?”另一个说。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着。
“咬住你,你不掉泪啊?谁像你那么没情没义。”又一个反唇相讥。
“你有良心?”那一个讽刺,“你有良心的话,也不会把那个野兔子撵得满处跑。人家都钻到窝里了,还非要找掀把人家挖出来。这还不过瘾,还点火来烧,也够损得了吧?!是不是想弄回家给你老婆做兔子汤啊?要不是兔子狡猾,从另一个窟窿里跑了,今儿个晚上,也够你爷们忙活的。”
……
众人嘻嘻哈哈说着一天的见闻,释放着劳动的疲累,毓秀和巧云也插不上话,只是抿嘴笑。
等他们坐着牛车荡荡悠悠晃村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但那一路笑声一直飘摇不散。巧云也为这欢乐的笑声所感染,便把今天的巧遇一五一十说出来,逗的身边的几个姑娘媳妇直乐。
也不知怎么了,每到这样欢快的时刻,毓秀的思绪很快就回到过去的日子。有爸、妈陪伴,有小朋友们一块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而现在,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爸、妈会怎样牵挂自己啊!牵挂还只是一方面,他们自己呢,还过得好吗?一次次的批斗,爸爸还受得了吗?离家的时候,爸爸的身体就有些虚弱,妈妈也受不了刺激,精神恍惚。没有了自己,谁来照顾他们?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去,连接封信也跟登天差不了多少。他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她不敢想太多,可又不能不想。这都是现实的问题啊,可又能求谁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答案可寻,也没有谁给出明确的答案。反正就这么走着,很多人也只能这样子的。旁边的巧云,不也是自己的影子吗?
巧云呢?一天受了几次惊吓,但心里是愉快的,她得到了她向往已久的快乐。所有的这些都是她从书本上看不到的,这些超乎自己想象的美丽景色和朴实可爱的农民让她心花怒放。她忘了自己离家几百公里,仿佛是来写生,而眼前的这些是她活动着的作品。
他们坐在车上笑闹着,不觉已到村口,有的干脆喊声“挤死了”,分开众人跳下车。有一个跳车的同时还无意中说了句“今儿个晚上又够小强受的”,人们的心便又沉郁下来。
一路的笑话还缠绕着巧云,余兴未尽的她真想也把听来的像毓秀述说一遍,但看到毓秀的脸色不对劲,也就不再言声,跟毓秀并排着默默地走。几个男知青哼着小曲早跑到她们前边去了,她们也并不在意。
其实,这时的毓秀还沉浸在下车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中。又是批斗会,听到这三个字她头脑就发胀。那个小强,她也见过,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惜咋就生在这样的家庭呢。她听二姐说过,他的爹快不行了,而这个晚上,他又得站在批斗台上,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开批斗会的地方她们并不陌生,那是一处较大的宅院,座落在大队部西侧不远处,也是一溜六间老房子,虽说房间比大队部的略窄小些,院子却是队部的两倍还要多。而且,在院落的西墙根,有一个宽大的平台,平台南北两侧分别有三株又高又粗的杨树,太阳将落,整个院落都在它的阴影之中。
这就是秀水小学。如果上推几十年,这还是支圣的爷爷的财产呢。据老一辈人说,支圣的祖爷爷在什么部队上呆过,回到秀水村,就盖起了这六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支圣的祖爷爷老了,带回的两个姨太太却还年轻着呢,花容月貌的,支圣的爷爷垂涎三尺,就跟其中的一个勾搭上了。支圣的祖爷爷得知此事,气得口吐鲜血,没几天就咽了气。
支圣的爷爷好看戏,先前看一出戏,都要到几十里外的戏院里子瞧。现在守着父亲留下的一大把遗产,就琢磨着在家门口也搭一座戏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观戏之苦,二也可以显示自己的阔绰。还有一层更重要的,父亲留下的两个姨太太现在都归己所有,而且都是父亲从戏班子挑选来的名角,那声调,那步态,就像一对小活宝,把个支圣爷爷迷的什么似的。经不住两个小活宝一撺掇,戏院子不久也就开张了。
闹土改那会,支圣爷爷忧闷而死,几个姨太太把能带走的财产都席卷而逃不见了踪影。到了支圣父亲那会,家底已经折腾的差不多了。加上有个抽大烟的癖好,到头来也就只剩下了这两处宅基地。支圣后来跟人说,自己也只影影绰绰记得儿时的辉煌。但自真正有记忆开始,就每况愈下。而今这两处宅子充了公,支圣只好暂时寄居在死去不久的一个五保户的两间小草房里。更让他烦恼不已的是,动不动还要拉出来游行示众。
这地方收归国有以后,有人提议把那个破戏台子拆了,也没引出什么动静:不就是一个破土台子嘛,放那儿也不碍眼。后来成了小学校,这台子反倒派上了用场,每有大会小会,这个土台子就是最风光的主席台。几张桌子排成一溜,背后鲜红的条幅一扯,还真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