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铃当啷,白光一闪。
陆压道君自麻袋中祭出一个缀在额前的贝壳华胜,又掏摸一阵,取出一副银掐丝镶珍珠耳饰。
耳饰状如沧浪,造型巧雅,与龙宫鲛女的饰物相仿,带一层纤薄的白面纱。
白语冰心中一阵恶寒,什么通天彻地的吉祥二宝,分明是梳妆之物,和他的嫁衣还甚搭调。
“师父,你是唯恐我的嫁妆不够多,怕我得不到凤皇的宠幸,拾了鲛女遗弃的首饰给我戴?”
“孽徒,大道无形,至宝无相,”陆压道君毫不脸红地自卖自夸,“这二宝名为吉坠祥珰,威力无边,岂是拾得来的?它的外形会随你的衣貌而变化。这个叫做障眼法,是为了防他人夺宝。”
白语冰并不吃这一套。他这师父为老不尊,肖想着鲛女,指不定对这二宝干过什么下作事呢。
不过,一个拾破烂的散仙,舍得把成色尚新的破烂取出,足见对他这龙丹已毁的徒儿的宠爱。
他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龙,既然不得不嫁,那就嫁罢,就像当年,剖龙丹也无非挨了一身剐。
“师父,你一个老光棍,拾些鲛女的用物也是不易,哈,自己留着享用……我就是来闹一闹你,怕我走之后,你老人家寂寞。我惹上凤皇,哎,算我自己倒霉!师父你说的没错,我大哥在神界混日子,我若悔婚,凤皇定找他晦气。一龙做事一龙当吗。我连西王母也不怕,怕他怎的?我走了之后,师父你有什么难处,到北海龙宫报我的名号。我好歹是世子,那些虾兵蟹将会照顾你老的。”
陆压道君听出了嫌弃之意,吹胡子瞪眼,执意要送宝。
白语冰赶紧道别,在化血鲮晶木的荆棘条儿簇拥下,一蹦一跳地沿原路返回。
行至此岛的海岸边,他忽挤眉溜眼,和化血鲮晶木打起了商量。
“刺儿,怎么着,我俩也有百八十年交情。本世子要走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别家小娘子送夫出征,可都是断发相赠。你我是忘年交,我别无所求,把你的枝条折一段给我,也就行了。”
“小滑头,”化血鲮晶木听了,女声一厉道,“打我的主意,你找死么?”
“我是在找死——士可杀不可辱,凤皇若要玩我的屁股,我就用你的枝条扎穿自己的心脉。”
“……”化血鲮晶木沉默。方才,他若是接了那两件法宝,它决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此时,它有了说话的兴致:“小滑头你的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你的先天真元已废,哪来的这等骨气?”
“真元修一修会有。骨气这玩意,丢了就没有了。师父不也说,性命双修吗?命因性而贵,命因性而贱,哈哈,”望着飞雪的瀚海,白语冰倏地龇牙一笑,“只要守住我的性,总有我的命!”
修为会有的,道侣会有的,就算龙丹被毁,就算沦为凤皇的嫔妃,白语冰也如此坚信着。
被关在西王母的昆仑宫的那些年,他的眼前总有一抹鲜妍颜色,那是一只常来撒娇的花毛雏鸟。西王母看护的凤凰太多,闹不清是哪一只啦。近年他调戏凤族,无一只回应他。也许是一位长大后足不出户的小公主?哎,也怪他,一时见异思迁,竟把凤皇认作雌凰,惹出这一场闹剧来。
化血鲮晶木微一怔,枝条抖动,狂笑不已。
这孽龙生性浮浪,醉酒戏凤,分明是自荐枕席,亏得还能口吐豪言。它险些都相信了。
左右是闲来无事,它幸灾乐祸地道:“既然如此,我就随你去神界,看看你的命到底如何!”
枝条尖儿一卷,摘来一颗剔透的紫晶种子。化血鲮晶木又道:
“小滑头,你到了神界,把你的血滴在种子上。我的化身自会生根发芽,伴你左右。先说好,我可不会保护你,只是要看那凤皇玩你的屁股时,你到底会不会用我扎穿你自己的心脉!”
白语冰大乐。这鱼鲮岛上,最有本事的就是这化血鲮晶木。
作为洪荒时的古遗木,它历经龙汉初劫,比他的叫花仙师父靠谱多了。
他心道:“你这刺儿白活这么大岁数,天真烂漫得很哪,不但对我师父俯首帖耳,还被小爷我忽悠得一愣一愣。你有化血之能,浑身长满毒刺,伴我左右,不必保护我,就能吓退许多神仙。”
白语冰被嫁衣缚住,无法化龙潜游,待种子落入怀中,对海长啸,声若雷动,是为龙吼。
浪花翻涌,几个夜叉匆忙浮出水面,口里直呼“我的祖宗”,把他抬回冰晶宫去。
筵席早已撤了,龙王白沧夫妇正坐在大殿抹泪,心情是复杂万分。
“我苦命的儿啊,”见白语冰归来,王后素娥一把搂他入怀,“你一向桀骜不驯,为娘只盼你就此逃了,也不必去那神界遭罪。还回来干什么?凤皇责怪下来,我和你父王自会应对。”
龙王白沧则道:“天要绝我一族,那便绝了罢!冰儿你记住,我们海龙也是龙。龙有龙德,不论何时,都不能临阵而逃。西海郡王玄若定助你逃出龙宫,你可曾想过,你不回来他会如何?”
白语冰隐隐有几分愧疚,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耐,一轩小弓眉,没好气道:
“好啦,我就是出去透口气吗。父王你真有这个什么龙德,当年西王母来捉我时,怎么屁也不敢放一个?母后你也是,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懂么?困了,小爷睡去了!”
龙王白沧夫妇被他当孙子训斥。龙王白沧只道“反了你了”,色厉内荏,并不敢发作。
这龙宫真正做主的,是夫妇俩的长子鲲鹏郡王白语霜,正在神界当差,不知白语冰即将出嫁。
是以白语冰无法无天,把一肚邪火洒在父母身上。回到房中,他自己也后悔。
可如此在龙宫内横惯了,临别纵有百般滋味在心头,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翌日清晨,十余只翅大如帆的黑鹰,扑落至北海岸边,带来了一乘五彩花轿。
黑鹰落地,化出人形。为首一位年轻将军,黑发金眸,威风凛凛,英俊非常——
“小将猎烽,奉凤皇之命,率腾胜天护林近卫鹰军,特来护送小世子入百鸟宫!”
龙王白沧上前赔笑寒暄,转头叮嘱被夜叉抬上岸的白语冰:
“孽子,入宫之后,听凤皇的话,从此不得胡闹。”
白语冰大翻白眼,他这当儿子的屁股不保,当老子的还要他顺从些,真是岂有此理。
前来相送的海族无不落泪,这小世子在龙宫时调皮捣蛋,可一旦要走又令人牵肠挂肚。
说到底,龙王白沧羸弱,北海海族受外族欺负,每一回出头的都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世子。
“小世子,得罪了。”名为猎烽的将军一笑,要将嫁衣束缚的白语冰打横抱上轿。
“本世子自己会走。”他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气,跳上花轿,帘子一遮,便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龙王白沧夫妇小心翼翼,还想托猎烽捎些衣食用具,猎烽却道百鸟宫内一切应有尽有。
这仙界的物事,经不住仙界和神界之间的天火神雷,带了也会碎成渣滓。
到最后,竟是连龙宫置办的嫁妆和灵石也未带,十余只黑鹰旋风般卷走了花轿。
“唉。”龙王白沧无可奈何,老泪纵横,转身率众回龙宫。
就在这时,又有三只大鸟扑落。为首一只黑鹰翅大如帆,其后一对比翼鸟雌雄合飞。
黑鹰化作年轻男子,黑发金眸,劲装打扮,拉下遮面黑巾,露出英俊脸庞,奉上碧梧符节:
“龙王留步!小将猎烽,奉凤皇之命,携百鸟宫妪伏院比翼元君,前来迎白语冰娘娘入宫!”
龙王白沧及众海族愕然,前脚才走了一个猎烽将军,怎么又来了一个猎烽将军?
“不好!”听得白语冰已被一帮黑鹰劫走,劲装打扮的猎烽将军面色一变,旋即化鹰追去。
比翼元君则对龙王白沧摇头:“龙王你好糊涂啊,我们来接娘娘,必然会出示符节嘛!”
龙王白沧见识短浅,见这洪荒神禽化作人形乃是半男半女之貌,一时目瞪口呆。
“敢问上神,方才这位若是猎烽将军,那、那带走小儿的又是何方神圣?”
比翼元君悻悻地道:“天敌啊,能打开仙界的界门的洪荒大妖,还能有几个嘛。”
白语冰坐在花轿中,听得帘外巨翅扑棱,电闪雷鸣,不知过了多久,识神倏地一眩。
神仙妖魔人鬼六界不互通,三十六天也各有各的结界。穿过界门时,便会有眩晕之感。
一股骚辣腥气蹿入轿内,他弯眉一蹙,打个喷嚏,心中想到:“神界怎么这么臭?听说鸟是直肠子,百鸟宫莫非满地都是鸟屎?不至于罢,这些神禽少说也有几千年道行,还管不住鸟屁股?”
“何方妖孽,竟敢劫我家娘娘?”一声鹰唳破空而来,打断他的思绪,一年轻男子喝道。
白语冰毫无自知之明,思忖着是哪家娘娘被劫了,只听轿侧一男声邪笑道:
“呵呵,我道是谁,原来是猎烽将军,你只身就敢追来妖界?睁大你的眼,你看我是谁?!”
“是你,”年轻男子倒吸一口气,恨恨地叫道,“蛊雕!”
名为蛊雕的男子,声音忽地变得浑厚:“我家乌帝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妖,听说凤皇要娶亲,还要破例娶一条小海龙,哪能不凑这个热闹呢——这位新娘,莫不是龙祖宵行转生?哈哈,宵行啊宵行。枉你真心待凤皇,龙筋却被凤皇扒去做了琴,嫁给凤皇真是白瞎了,不如嫁给我家乌帝罢。”
“休要妖言惑众!龙祖陨落与凤皇有什么干系?你放了我家娘娘,你我手下见真章!”
“我可没说假话。宵行,或者该称你为小世子。你可知晓,凤皇和他的后宫佳丽以龙为食?”
白语冰本是在听热闹,冷不防被点名,后知后觉地一惊,登时起了鸡皮疙瘩。
妈哎,怎么听着,自己竟是被劫的“娘娘”,还被劫匪误认成了已陨落的龙祖宵行?
脑门顶开轿帘一看,乖乖隆地咚,轿侧一个怪物巨大无比!
这怪物怎般模样?头顶长角,雕脸豹身,两翼四爪,不知是禽是兽,生得十分威猛。
怪物血红的圆眼,正瞪着他看。白语冰被看得透心凉,干巴巴地搭讪道:“凤皇吃龙吗?”
对面那黑发金眸的男子急道:“娘娘休听他胡说!我家凤皇是两仪太阳之气所成,生性高洁,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止!便是梳洗自己的羽毛,也只取昆仑山下最纯净的弱水!”
白语冰听娘娘二字极不爽,对两方均无好感,心神微乱,脱口而出:“洁癖是病啊,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