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额不足
十二、前事
这条路还真是颠簸,记忆中左羽萱没有走过如此坎坷的路,从小到大,除了心里面那根刺,她所遇到的人,碰到的事,都很友好。
或许,也不全是,左羽萱咬一下嘴唇,皱起眉头。
“你没有选择,要么把分会主席的位子让给我,要么身败名裂。”冯浪总是在电话里这样阴险的对他说。平日里那个高大的男人憨厚慈祥,每次在母亲的引荐下,总是不自觉的拍拍自己的头,说声:“这小丫头这么大了……”一类的客套话。左羽萱知道那是客套话,大凡人类在说客套话的时候,眼神都是散的。
那天,冯浪的眼神却不是散的,他很霸道,还有点愤怒。
“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不是给我左佩留下来的东西吗?为什么空着手?”
左羽萱很害怕,她不知所措,只顾低着头。
“我……”
“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对方冷冷的说,“你在收集灵魂,违背天师联盟的戒律收集死者的灵魂!如果红绡知道,会怎样,你很清楚吧?”
左羽萱打个冷颤,那只是个实验……她不过想尝试着挽回一件事。
“为了左佩的女儿,徐忆蓝吧?”冯浪自顾自的说着,“那女孩应该是天生的月光,可我却发现她的体质有些问题,她的灵魂不足以全面控制自己的身体,这也是失明的原因。你想要收集足够的灵魂,把它们提炼出来,用来治疗她,对吧?”
只有这样,我才能再不欠她。
左羽萱默默想着,可她不能回答。
于是冯浪接着道:“所以说你才是个小女孩,即便是级别最高的天师,也不可能做到随心所欲操纵灵魂!你太天真了,如果这样就能治疗自己女儿的失明,左佩会置之不理吗?”
我的确很天真,左羽萱心想。
冯浪道:“你也不必灰心,好歹,这是个机会……把分会主席的位置给我,就说是你妈妈的遗言,这很简单。”
“可那是我妈留给我的——”
“住口,她根本不是你妈!”冯浪大吼一声,霎时间变得那么面目狰狞,左羽萱愣住了。
“我告诉你,红绡已经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了,主要我再打个电话,这回全告诉她,到时候,何止你,连你妈妈都不能保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收集了左佩的灵魂对吧?我猜,就在你家里,那也是被禁止的……到时候红绡派来的人,会结束这一切的,你用什么存放灵魂的,镜子吧?放着左佩灵魂的镜子,真有意思,如果哗啦一下打碎了,将会怎么样呢?……”
让他住口,让他住口……当时左羽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她伸手,掏出集灵符。
一道白光,左羽萱看着冯浪瞬时死掉,目瞪口呆。
怎么会?她看看自己手中的符咒,银色的……冯浪的灵魂在这里,他真的死了?她不可能有这个——
这个能力的!
然而,没有其他解释,四下无人。
故事回到现在,水镜小楼的屋顶,苏魇边哼着小曲,边擦拭自己的眼镜。“你说那个叫冯浪的天师是左羽萱杀掉的?黑焰啊,你以为我从来不认识你吗?”黑焰在一旁端坐,昂首,俊美的侧脸,在暮色中有些朦胧。
苏魇倒是不管他的反应,依旧好脾气的唠叨着:“你和阿炯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因为你们两个都不愿意与对方为敌!就像阿炯说的,与其绞尽脑汁对付你,还不如设法拉你入伙省事。你总是说阿炯背叛了你,其实,你不过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在冥都里,你唯一害怕的只有他,对吧?”
黑焰转过脸,终于开口道:“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惹我发火!”
苏魇笑起了,说:“你跟阿炯是一路货,左羽萱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有再大的火气,也杀不了人,何况是那种手法。”
“集灵符根本杀不了人,我用的是死火。”黑焰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苏魇道:“你以为我真的关心这些?——你怎么故意接近左羽萱,怎么让她误以为自己杀了人,帮你布置这个圈套,现在,又怎么折腾阿炯那家伙,就当他是个蛐蛐,在你的罐子里乱蹦的……啊,没错,作为礼貌,我对你的行为具备了基本的好奇心,但是那些具体的过程啊之类的东西,我没有兴趣。”
他托着腮,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道:“存在即为合理,我就是你们两个的打手,对吧?”
十三、背叛
“你姓什么?”徐忆蓝在昏迷之中胡乱的问。
阿炯马上盯着莫灵,直到后者说:“姓林,如果你也有姓的话。”
后半句等于没说,阿炯马上凑过去,把那姑娘一把揽过来,在她耳边说:“就当我叫林炯好了。”
“这名字,不错。”徐忆蓝咳嗽两声,那只环抱自己的冰冷的手,让她骤然清醒起来,想要挣脱却动不了,只好又道,“林炯……你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
阿炯想了想,简短道:“活在黑暗中,跟你一样。”
“哦,”徐忆蓝道,“那么,你现在看见光明了吗?”
阿炯道:“有时候看见光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阿炯老实不客气的指出,“你要死了……我……”他略微闭眼,手掌之中再次散发出光芒来,但这回是金色的光。莫灵惊讶的发现,轰然爆发出来的巨大的能量来自命核。
那些是他无意识的,作为命核游荡之时积蓄起来的能量,正是它们支撑着现在的身体。莫灵被自己的推断惊得不知所措,难道阿炯此刻催动所有的能量,不惜自毁前程,是为了要救徐忆蓝吗?
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他会变回命核,一切从零开始。
或者也不是零。
莫灵闭目养神,他不能白白出现在这里。
苏魇在屋顶上,手搭凉棚,作远眺状。
“阿炯如果变回去,那个天师不会放过他的,你不会坐视自己的命核灰飞烟灭吧?”
黑焰不理他。
“左羽萱那丫头开车怎么这么慢的?啊,对了,我看见了——她就快要到了——她到了之后你会带她走的对吧?你让她加入我们一伙儿了?难怪,你现在的公开身份还是个人类呢。”
黑焰鼻子里哼了一声。
尘土飞扬,左羽萱发现自己几乎看不到前边的路,但是她并不减速,这条路已经很熟悉。“忆蓝,你姐姐不会再回来了,她被一个魔鬼杀了。”那天她去水镜小楼,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徐忆蓝很镇定,可能已经知道,所以只是重复道:“我姐姐,死了。”
“死了……”左羽萱盯着她,不确定对方能不能看透自己的想法。
“姐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徐忆蓝继续说道。
左羽萱道:“不用想那个,我也会照顾你的。”
“可是,杀害我姐姐的魔鬼……”
那时候,左羽萱似乎觉得自己并不是当事人,而是旁观者,她站在一个巧妙的位置听着自己跟徐忆蓝的对话,发觉自己的声音那么矫情而冰冷。她很害怕,但是左佩死了、冯浪也死了、还有很多,在她不成熟的尝试下灰飞烟灭的灵魂,它们消失了……正如那个年轻英俊的天师所说,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接下来的事。
“我会照顾你的,忆蓝,咱们不是跟妈约定过吗?就算没有忆玲,你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我什么都会帮你,当然,如果你想要报仇的话,如果你不想让姐姐白死,非要报仇的话——”
金色的金刚符,被她仔细的贴在徐忆蓝左手上。
再捏个法决,符咒便没入掌中,消失不见。
“他会来你这里,然后只要催动这道符,打中他的锁骨……”
催动这道符,打中他的锁骨——催动这道符,打中他的锁骨——催动这道符,打中他的锁骨——
左羽萱咬着嘴唇,忽然发觉自己当初念的这句话异常恐怖,没错,她的脑子正以极高的频率不断重复这句曾经跟徐忆蓝交待很多遍的话,并且无论如何克制,竟也无法停下来。面前的烟尘渐渐散了,没有远山,没有水镜,甚至没有去路……她看不到去路,所见之处只有一个巨大的悬崖!
左羽萱尖叫一声,狠踩刹车,但是毫无作用,她的跑车直冲悬崖而去,眼看顷刻之间便要粉身碎骨,她毫无办法,只能拼命把方向盘向右打去——
她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那面镜子,左佩正在其中关切的望着自己,忽然,镜子裂了……碎了……变成很多碎片,左羽萱知道,那是封印随着天师生命终结而消失。
左佩的灵魂浮出来,却依旧还是喊着那句话:“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羽萱……”
可是没有人听懂,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吧,左羽萱想到此,惨然一笑,闭上双眼。
巨大的爆裂声,苏魇戴上眼镜,凝望,左羽萱的小跑车正在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着火,是毁灭性的撞击——她和她的车,一瞬间消逝于火球之中。
毫无征兆的撞上了岩石?苏魇低声道,回头看黑焰,后者回过神来,正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刚刚结束一个邪恶诡异的梦境。
在阿炯的手上的金光碰到徐忆蓝的额头之前,那瞎姑娘的左手已经提前翻了上来,直冲向他,又准,又狠。他们都明白,那是她的最后机会,稍纵即逝。
其时她正好仰面对他,背后是墙。
阿炯把两只手,稳稳的撑在墙上,这样牢固的环绕了徐忆蓝。
后者呆住了,两行眼泪瞬间淌下。
阿炯的声音倒很温柔。
“你想要知道为什么没有用,对吧?符咒是必须接触肌肤的,你并没有碰到我——你为什么碰不到我呢?因为刚才有个废物想要催动张废纸来害我,他当然没有得逞,但是结果那废纸还粘在我身上呢,你没有发现,你的手正按在那张纸上,符咒这种东西,并不是两张贴在一起就能变强的,你手上那张已经被我身上乱七八糟的水弄湿了,所以全没有效果,变成另外一张废纸了。”
“当然,这不怪你,你是看不见的,可怜的女人。”
阿炯说,从那个角度,莫灵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起来,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甜美,还有点憔悴,就好像陈年的旧梦,有神奇的催眠的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让莫灵就想起他的白洁来。
我从来没有输过,因为我愿意自己掌握命运,只要自己有的选择,那就不算失败。而你……从来没有选择过吗?你想自己选择吗?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将来,好好想一想……
徐忆蓝睁大的双眸一动不动,事实上,她呼吸困难,双腿抽筋,身体开始慢慢的僵硬。
弥留的痛苦是人间唯一的馈赠,阿炯的那些话在她耳边飘过,好像似曾相识的风。
她眼前,开始有了微弱的光亮。
金色光芒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耀眼的银光。他在吸收她的能量,用她垂死的命,来完成魔鬼的新生。那是个类似于吸血的过程,也是一条命,转化为另外的形式不同的生命的过程。
然而阿炯还在轻轻的说着。
“你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人家,爸爸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离家出走,再没出现过。是妈妈把你带大……对,你妈妈虽然不疼爱你,但是也没有抛弃你,她把你养到十八岁。生活千篇一律的艰难,但也是你想要的,对吧?你健康,健全,有念书的机会,也有朋友,你一直很老实努力的活着,等到可以自立,就跑去上班。”
“后来的某一天,你遇到了相伴一生的那个人。”
徐忆蓝看到了,对,她看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那是在一片阳光之下,她的意中人站在不远处,笑盈盈的看着她。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相貌端正俊俏,照片中,他穿着一件蓝色运动衫,背着黑色登山包,在一片金色阳光中,灿烂而明亮。
感觉……好幸福。
慢慢的,笑意涌上来,她轻轻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炯犹豫一下,缓缓道——
“林炯……”徐忆蓝对面的青年人,拉住她的手,大声的说,“我叫林炯!”
他很阳光俊美,令人满心踏实,那对闪亮的虎牙,俏皮而多情,仿佛从来就没有改变。
水镜小楼,阴暗的房间,徐忆蓝从阿炯的双臂中出溜下去,再无声息。
银光消退,只留下新生的魔鬼和死去的女孩。
尾声
那天莫灵拖着沉重的脚步,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出站口人头涌动,每次看了这种情景,他都很凄凉。白洁的电话打不通,曾经发过一条短信,也杳无回音,他想她这回是又逃跑了,也难怪,说不定这就是宿命。比如阿炯,莫灵那天问他:“如果徐忆蓝到了最后也没有对你下手,你是不是真的会用自己的命核来救她?”
魔鬼当时已经准备出门,却意外的给了他面子,转身回答道:“当时这是选择题,现在,答案只有一种情况,而且已经发生了。”
言罢,阿炯双手插兜,略微欠身,咧嘴一笑。
两颗雪白的虎牙闪闪发亮。
选择题……如果明知道答案,还有必要选择吗?莫灵垂头丧气的想着,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出站,招手,拦了一辆出租。
他想把行李扔进后座里去,结果手还是发抖,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好在此时身边有人惊呼一声,扶住了他的胳膊。莫灵站稳,刚要道谢,便觉得被一抹白光闪到了眼睛。
他侧目望去,一张魂牵梦系的俏脸,正向自己笑着。
那是白洁,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莫灵身后,穿过大厅——宽阔的停机坪,又一班飞机降落。
旅客之中有三个年轻人是一起的,其中高个子的那个相貌英俊,表情冷淡,匆匆走在前头,丝毫不顾及身后的同伴。其余那两个也不在乎,黑框眼镜的青年拉着那个总是漫不经心微笑,时不时露出一对虎牙的家伙,不住说话。
“阿炯,你要用命核救那女人的时候,黑焰真的快疯了……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栋楼的屋顶保存下来啊,多危险,你说是不是?就算人家是违章建筑,可也没这么拆的啊!话说回来了,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玩儿真的,想要自杀第二次啊?”
阿炯晃悠着脑袋,咬着自己的牙,总是觉得右边的虎牙比左边短一些,算不算后遗症啊?
那边苏魇弃而不舍,道:“喂,给个回答怎样?”
“好吧,”阿炯摸着一边的牙,淡淡的说,“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儿。”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事情。
《水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