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曲城的百姓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搬到了秋明山上暂避战乱。好在如今正是盛夏,梅雨季节也渐入尾声,若没有蚊虫的叮咬,在这秋明山上避暑度夏倒也真是快事一桩。
尧曲城中现今空空如也,有些偏僻的小巷子,一连几日也不见半个人影。而这城中来来往往的也只有守城的士兵。这倒是给禾之晗行了方便。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在暗中守护着萧墨迟。现在闭了城,萧墨迟即使再贪玩,也是哪儿也去不了;城外的月氏族看着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少爷很是安全。禾之晗便也时不时放心地溜号,在这城中的百姓家里找些东西以果腹或是抓紧时间冲个凉。当然,事后他都会留下一些碎银子当作补偿,尔后再悄无声息地潜回萧墨迟的身边,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他。二当家的来了书信,让他务必于乱军之中保萧墨迟平安。只是,大当家的自尧曲城一别后却没了音信,让他有些挂心。
负责安排百姓们搬迁事宜的下属完事后前来回禀,“将军,城中的百姓已经尽数迁上了秋明山中暂居。军营中的闲杂人等也已经一同上了山,只是……”
傅容面露憔悴之色,看着下属问道,“只是什么?”这几日,月氏族的士兵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着进入城内的隧道。他与傅柏年、钱世忠等人想尽了千百种方法,射箭、火攻或是用碎石攻击,但是大多收效甚微。但是,那条隧道却已经隐约可见。傅容心中觉得只怕弃城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直到今日始终未见援军的身影,再想想那一日阿尔阔所说的话,该是他们那帮沙盗在其中做了手脚。
下属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魏主事对迁上山这事儿很是不满,言语中多有不敬。”下属这番话本是难以启齿的,但是现在一想起魏楚生那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心头却气急,很是忿忿不平。毕竟小傅将军在这尧曲城中,乃至整个儿的边关,那都可是鼎鼎大名的,怎能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主事所埋汰呢?
傅容此时此刻已经无暇再去顾及这个认死理的读书人,摆摆手,“不用理会他就好。你先下去吧。”正说着,傅容已经阖上了双眼,想闭目养神片刻。今日城头上有傅柏年坐镇,他可以放心地歇一歇,否则拖垮了身子,他又该如何撑到决战的那一刻?
下属却并不离开,不满地说道,“他的上司之前上书启奏将军你抗旨不遵一事,现在这人又大肆地胡言乱语。这些个京官……”
傅容心中暗暗叹口气,心下明白钱世忠的为难之处,便挥挥手示意下属不必再多言语,“现在正是大敌当前之际,无论是我们守军也好,还是京官也罢,万万不能在此时起冲突才是。”
下属一听这话,自己暗暗又琢磨了一番,只得说道,“将军,你现如今的脾气也真是越来越好了。”
傅容睁开双眼,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容。下属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傅容则心有戚戚,他现如今又哪里仅仅是脾气越发地好了呢?以前,他也曾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京城公子哥儿;现在却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傅容迷迷糊糊地盹着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后,终归还是惦记着城头下的情形,便又连忙赶去了。
傅柏年正在巡视着,见他来了,点点头朝他示意一下,依旧去忙自己的事情。
萧墨迟却不知怎的竟也在此,正优哉游哉地忙着嗑瓜子。他顿时觉得好笑。外头的将领也好,守军也好,全都绷紧了神经;他却是这般悠闲自得。真不知是这人的神经天生便粗线条呢,还是这人当真天生英勇,毫无畏惧之心。
傅容见守城的士兵仍旧在坚持不懈地往城下射箭,但是城墙根下的月氏士兵却是对此毫不介意。他心中不由得很是焦灼,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城中的粮食与箭支都快告急了。可他却还是拿月氏士兵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城下的隧道一天一天地初具规模。
弃城已是眼前再也无法避免的事情了。
傅容心有忧愁地从密密麻麻的箭雨上收回了目光,一扭头,不料萧墨迟正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傅容气不打一处来,白了萧墨迟一眼。
萧墨迟却将手中的瓜子递到了傅容的眼前,献宝似的说道,“这是我和东哥自己试着炒出来的瓜子,你试试?”
傅容看也不看那瓜子一眼,没好气地问道,“这月氏人眼看着就要打进来了,你却有心思在这儿炒瓜子?”
萧墨迟一听这话也不生气,只呆了片刻。
傅容见他愣愣地出着神,心下却又生出了愧疚。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少爷能坚持留在城中与守军们共进退已是难得,他又何苦要求这人也学那古人,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这瓜子是你们自己炒的?我试试。”傅容有心慰藉一番萧墨迟,便伸手去捻瓜子。
萧墨迟这时却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我若没有心思去炒瓜子,那这些月氏人便不会打进来了吗?”
傅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认真地深究这个问题。自己脑袋也跟着一转,也是,即使萧墨迟不去炒这瓜子,月氏人该打进来还是要打进来。
傅容无言以对,将瓜子送进嘴里。
萧墨迟此刻也不再考虑这样复杂的事情,见傅容愿吃瓜子,心下格外舒畅,笑着说道,“炒瓜子的时候我不小心被烫着了,到现在这胳膊上还有块皮红艳艳的呢!这夏天,衣着本就单薄,若真是被烫着了,也可是难受得很呐。”
傅容一听萧墨迟这番话,只觉得脑子里哗地一下亮堂了。他若有所思地对着萧墨迟说道,“你说夏天衣着怎样?”
萧墨迟见傅容这副表情本以为是自己的瓜子不合他的胃口,但一听傅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心里更是疑惑了。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夏天自然衣裳都很薄啦,要不然还不得中暑。”
傅容只觉得自己离一个答案很近很近了。他又问道,“那城下的月氏士兵又如何呢?”
萧墨迟探头朝城下望了望,“他们本就不重礼节,挖隧道的那帮人几乎都光着身子呢。”
傅容面露喜色,是了,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萧墨迟只觉得傅容怪怪的,正想问个究竟时,傅容却抢先说道,“将你烫伤之处给我看看。”
萧墨迟忙撩开衣袖,正想假装哭一鼻子的时候,却不料傅容捏着自己的烫伤之处使上了劲儿,直疼得萧墨迟呲牙咧嘴。
萧墨迟正欲与傅容讨个说法的时候,傅容却撇下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月氏的士兵在城头之下夜以继日地挖隧道,城头之上的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却始终拿他们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也就罢了,现在城中的箭支竟也即将告罄。他正是犯难之际,却不料被萧墨迟无心的一句话给点醒了。
夏天,月氏士兵几乎都是赤膊上阵,这正给了他不可多得的机会。
傅容匆匆忙忙地将傅柏年和余下的几位将领招来了议事厅中。无论是傅柏年,还是那些个年轻的将领都已经面露疲色。
傅容扫视了一眼众人,吩咐道,“现在吩咐下去,架起大锅,日夜不分地烧开水。军营中的锅子若是不够用,便去问山上的百姓们借。”
将领们正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候,傅容顿了顿继续说道,“同时去征召愿意来帮忙的百姓们一同烧开水。”
“烧开水?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拦住那帮人挖隧道,怎的要烧开水呢?”
议事厅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傅柏年也皱着眉头看紧了傅容。他相信傅容此刻不可能做出无谓的决定,但是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傅容知道事不宜迟,便简单地解释道,“先前我们试过的办法都毫无效果。现在不妨试一试给月氏士兵们洗个开水澡。”
“箭,石头,他们可以凭着盾牌避开,这水却能无孔不入。更何况,这群异族人可是几乎都光着身子的。”傅容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胸有成竹的微笑。
议事厅里的一干将领这才恍然大悟,细细一想当真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办法。于是便纷纷主动请命,不一会儿的功夫,各个将领便领命而去。这群士兵手脚真心利索,只一盏茶的功夫,城墙之下便架起了七八个大锅,锅中已经滚着开水了。
山上的百姓们听得此事,也都主动要求来帮忙。但是前去传令的士兵却只挑选了些精干、壮实的妇人下山来帮着烧水,又选出了些高大、健壮的男子帮着将烧开的滚水担到城墙上来。
城墙之下的月氏士兵已经对城上的守军完全放松了戒备之心,总觉得他们左不过是射射箭,再扔扔石头,对他们毫无杀伤力可言。所以,当第一桶滚水兜头浇下之时,月氏士兵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接二连三的热水从城头上泼下去后,月氏士兵终于扛不住了,落荒而逃,这挖隧道一事终于暂且歇下了。
傅容与一众将领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看着,连日来的愁眉终于舒展了一些。
钱世忠此时也在,由衷地赞叹道,“将军你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连这样的计谋也能想得出来。”
傅容淡淡一笑,并不居功,“这还得多谢了萧墨迟,若不是经他提点,我也想不出这样一招来。”
钱世忠很是诧异,“萧墨迟?”
傅容点点头,左右查看了一圈儿,“萧墨迟人呢?”
钱世忠黑着脸说道,“他自告奋勇地抢着要担水,但是走得摇摇晃晃。我生怕他这没烫着月氏人却反倒烫着自己了,便打发他烧水去了。”
傅容闻言笑了,“如此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