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属于狄九的天王殿,从来就是总坛最清冷的所在,偌大的居处院落,偏是连个下人都见不着,一眼望去,寂寂寥寥至于极处。
虽说是为着欢迎远行回来的天王,早有人事先把这里上上下下,打扫一净,到底还是脱不去一片冷清之意。
狄九拖了傅汉卿的手,径直进了天王殿,头也没有回,只是左手淡淡一袖往后拂去,两扇大门就应声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明摆着昭告天下,闲人勿近,否则后果自负。
至于那些多事也碍事的诸王们,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记恨,他暂时也懒得思虑了。眼下他只顾拉着傅汉卿一路直入内室,这才松手笑道:“你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到现在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狄九失笑:“看看你今天干的这些事,我要不把你拖到我的地方来,他们能让你安生?我要不替你挡着,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去睡你的大头觉吗?”
傅汉卿愣愣问:“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狄九淡淡道:“有什么可问的,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告诉你’,我懒得白费那个力气。”
傅汉卿低了头,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说清楚,说得多了,我怕会……”
简单的一句话,他说得极是艰难。
这一世,他再不想有任何误会,他再不想错过任何美好,握住的每一分幸福,他都不想放手。
因为他睁开了眼,因为他放开了心,因为他去了解,去接受,去感知,所以,才懂得,有一个人,在需要时能伸手,有一个人,在寒冷时可温暖,有一个人,永远永远记着能站出来,为自己去担当一切麻烦,抵挡一切问题,叫他可以在千万里跋涉之后,可以不必操心任何烦琐之事,而能安然避入梦乡,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
然而,对于这样的照料维护他却不能回以真正的坦诚和无欺。那些过往一旦说明,就必然涉及小楼最根本的真相,那结果只能带来毁灭。
听他语气艰涩,狄九挑挑眉,想说一句不满的话,然而不知为什么,到底还是柔了目光,柔了声音:“罢了,我知道,你是想要保护我。”
傅汉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那样的用力,仿佛惟恐他就如此消失:“我……我……我虽然有很多事没办法说明白,但是,我,我是不会骗你的,永远永远都不会……”他抬头望他,眼神有些急乱“我是真的觉得你是……”
狄九微笑,他没有等傅汉卿说完他要说的话。
他不知道傅汉卿想要说,我是真的很爱你,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很重要的人。不是为了我的顿悟,不是为了我的难关,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知道,所以,才轻轻淡淡地打断。
又或者,即使他知道了,即使他听全了,未来的一切,也并不会有太多不同。
眼睛可以看,心却未必信,耳朵可以听,心却未必懂。
这个世界早让他学会了什么是怀疑和猜忌,却从来不曾教过他,什么是信任和坦荡。
这一刻,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思虑,也没有太多的不悦。
即使傅汉卿身上有着天大的秘密总是不肯对他说明,但是看着这个懒散的,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家伙,会有这样的惊乱,会因为担心他的误解不快而如此惊乱恐慌,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的确非常好。
这个小家伙,就如此需要一个情人,如此害怕失去吗?
他微笑,轻轻拍拍傅汉卿的肩,安抚小孩儿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虽然有很多事不能告诉我,但摆明了有一个秘密只是不能说,其实也是一种坦荡。我虽然多少有点生气,却不至于为这个记恨你,你别担心。”
傅汉卿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狄九又笑道:“你虽不说,其实我还是可以勉强猜出些端倪的。”
傅汉卿一怔,惊而抬头:“你,你猜得到……”他的脑子紧张地开始重新回忆小楼的所有相关条例,还好,还好,没有任何一条规定要对聪明到能猜出真相的人杀人灭口。
“当年,狄飞曾遇上过小楼中人,当年那人曾在狄飞的生命里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且那个人肯定不是白惊鸿。狄飞与白惊鸿的分离,也许正是因着此人,狄飞后来一生孤寂,或许也是因为此人。狄飞最后的遗言,还是因对此人念念不忘,此人是……”
狄九淡淡道来,看着傅汉卿傻乎乎张大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其实不用多问,只看这家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这样的推测绝对谈不上有任何玄妙之处,相信其他诸王,在看到所有的一切之后,再结合狄飞的生平,怕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同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小楼的存在。
“此人是你……”狄九看着傅汉卿,笑了一笑“是你的先祖吗?”
傅汉卿一愣,“啊”了一声。
狄九眉锋一皱:“又或者,其实狄飞才是你真正的先祖,所以你看他的神情才会这样愁怅感慨?”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牢牢望着傅汉卿,不肯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傅汉卿想了想,方道:“你猜得大部份都很对了,不过,狄飞不是我的先祖。狄飞当年所遇之人也不是。他当年的确遇到了小楼中人,那个人与我……”他语音一顿,忽得叹息一声“有着秘不可分的关系,当年,他待那个人……”他又想了一会,才道“其实是很好的。至于后来他和白惊鸿的分离到底是为着什么,我也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当年那人离开之时,他和白惊鸿还是在一起的,至于在那人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傅汉卿一边说,一边微微低下头,神色渐渐黯淡起来:“七百年的时间太长了,事情的真相,只怕现世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弄明白了。”
现世之中,无人能懂,小楼之内,虽有记录,但在这一世结束之前,他是不可能回到小楼的。
至于同小楼联系,本来就只能由那边单方面向他发起,他自己无法主动去询问。更何况,从别人嘴里转述的一切,也未必客观,未必是完全的真相吧。
这几句话里,暗藏着的千万种隐情,无数不可直言相告的直相,狄九自然不可能都一一查知。
狄九只是微微蹙眉,虽说整件事他似乎是猜对了,但是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问题,倒还是料错了。
如果不是先祖,还会有什么别的关系,能让这只迟钝的懒猪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祖,隔着七百年的时光,又何言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件事,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这个谜,在此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是他心间的纠结。
说起来,这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狄九是个普通人,也许早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普通人看到傅汉卿如此神情,如此行事,没准会立刻联想到前世今生,前缘今续。
但是包括狄九在内,修罗教诸王都一样,他们学识太广,思虑太周,顾忌太多,防备太甚。相比普通人心心念念的神鬼之说,他们的人生格言大多是“事若太玄必有鬼”“世上没有鬼怪,没有什么不可解之事,所有的玄虚,都是人力穿凿,只看你能否戮破其中的把戏罢了。”“这世间无鬼神可畏,无前世今生可虑,所以更该在现世今生尽兴尽情,保护手中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不信报应,任何玄虚古怪之事,他们都相信,事情背后必有的合理解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而已。
在先入为主地摒弃鬼神之说,转世之谈后,狄九自然就很难再接触到真相了。
毕竟不可能要求这个冷冰器时代的武者,去了解后世最奇妙的时空技术。
就象人们永远不能责怪,夏虫无法想象冰的存在。即使是最聪明最能干的夏虫也一样。
狄九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这心思一转,暂时想之不透,便也不再费心细思,只看了还怔怔望着他发呆,神色始终有些忐忑不安的傅汉卿发笑:“好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懒得多想了,你不能说就罢了。倒是现在,你到底还睡不睡你的懒觉了,若是不打算睡……”
他微笑,带点戏谑,低头在傅汉卿耳边轻轻道:“那我们就做点情人该做的事。”
傅汉卿愣了愣,表情傻傻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双手环上他的腰,轻轻说:“现在还不是很想睡的。”
大门紧闭,四下寂寂。
天王大人和教主大人在做情人该做的事,非礼勿视,闲人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