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残疾

所谓露天搭台的戏班子,其实大多是些草台班子,通常也就是乡间村里,或是庙会市集之上,演给农夫村妇贩夫走卒等贫苦之人看的。

所以草台班子的演出场地,就往往极之脏乱杂。乱七八糟几条凳子,几张桌子,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客人全都有。站得高的,有踩着人肩膀的,有爬到树上的,坐得低的,就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总之,怎么舒服怎么方便怎么好,没有人会在意仪态或风度。

瓜子花生吃了满地壳,有人难得出来瞧个乐子,居然还烫了两壶酒过来。闹哄哄这边有人喝酒吃菜,那里有人划拳嬉闹。汗气臭气,熏人欲晕,嘈杂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有那更穷更苦的人,混在人群之中,捡人乱扔的食物充饥,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辈,更是哪里拥挤便往哪里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计的好时光。

这样的混乱拥挤,难免有推搡跌跄,而厮闹争执,也是少不了的。

“这谁啊,马尿灌多了,趴在这里碍手碍脚,差点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没洗澡了。”

随着这样的嚣闹之声,渐渐有不少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小小风波。

两三个不知道是混混还是恶霸,反正看起来不象是善类的家伙,正对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又踢又踩。

“让你碍我的道。”

“臭成这样,还敢往人群里来,真他妈不知死活。”

每一脚踢下去,竟响起如中败革般的声音。那个身躯并没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动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后,会有自然地颤抖和抽搐,几乎让人怀疑这是具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尸体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饶,也不哀呼,甚至不曾发出一丝呻吟。

这种一面倒的凌虐,并没有让四周的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怜悯。

那人确实即脏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胡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过,油腻脏污得让人见而生厌。身上的臭气,更是熏得人皱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着,这是哪里来的讨厌叫花子。这样不识相地混到人群中来,真个打死也是活该了。

更何况,那打人的有三个,样子又凶又横,这种人还是不要惹得好,这种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好在这三人踢得久了,见人家没什么反应,得不到暴虐的满足感,渐渐也就无趣了。两个跟随的先自停了下来,又来劝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这人连叫都不会叫一声,不是哑巴,就是傻子,咱就别跟他计较了。”

那老大也就势下坡:“妈妈的,哪里来的傻叫花了,骨头还挺硬,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着老大往旁走,口里对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还不滚远些,咱们老大大人大量不计较你害他差点跌倒的事,你再这么趴在地上不起来,下次绊着别人,人家可不会这么容易饶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别傻,想是听懂了这话,双手支地便要起来,只是想来被打得狠了,伤得甚重,试了两三次,竟是一直没能站起身子。

他用双膝抵着地,双手徐徐向前摸索着,摸了一会,终于摸到一个在地上滚动的黑色酒壶,用力抓紧,抖抖索索地把酒壶送到嘴边,可是,刚才忽然挨打,这酒壶脱手掉出去,酒早就洒光了,这时候不管怎么努力,也倒不出几滴来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才慢慢垂下来。

四周到也有人笑起来:“这么个叫花子还喝酒啊,别是讨来的钱全买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长老成之人叹息摇头:“咱们台上演的可是卢元帅和风将军的英烈故事,有这种人混了过来,真是对英雄不敬。”

四下有讪笑之声,有指责之语,那人却象全没听到一般,只是沉默着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来。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叫花子,饿了吧,施舍点吃的给你,你赶快走,别在这里熏人了。”

一块被人啃了一半的馒头迎面飞来,直打在他的脸上,又落到地上,滚了两滚。

那人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馒头,上面的灰尘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里塞。

四周轰笑之声不绝。而他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树是红的,戏台是红的,每一个人,全都是红的。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全是或深或浅的红,红如那一天,灿烂阳光下,那人颈上溅起的鲜血。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血为什么会有那么红。那一天,他的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颜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见模糊的红色。

有人在笑:“来来来,求我几句,我再给你一个馒头。”语气犹如在用肉骨头逗一只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抛弃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经无法开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啸,嘶吼不绝,已经彻底毁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正常地说话发音了。

只是,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并不知道。那一天,他杀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已经成了半个瞎子,和一个哑巴。

人们把他安置在房里,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滞,人们只以为他受打击没有恢复,他一语不发,人们只当他伤心断肠,无心说话。

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已成为了永远的血色。再亲再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对方的容颜,把眼睁得再大,也只能见着模糊的深红色人影罢了。

谁也不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喉咙正常地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仿佛说话的能力,也已经随着那人的死亡而离去了。

不过,那个人已经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虽美,不能有知己并肩,看与不看,并无差别。知音即亡,纵有满腔言语,又说于何人听呢?

不能说话又如何,眼睛就算全瞎了又如何,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时间就那样流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陈国一直没有来进攻,那么,他一直努力着保持着清醒,努力着继续面对残酷现实的意义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当那一天,王大宝和小刀冲进来诉说那些极重要的大事时,他其实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帅,朝廷又派了钦差来,要你接旨。”

“大帅,风将军临去前说过,如果朝廷近期有钦差来,一定是来给你治罪的。风将军嘱咐过我们,绝不能让你再出事。”

“大帅,风将军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个和你长得很象的替身,为的就是在必要时替你挡灾。”

“你身体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将军正在外边招待钦差,让我们扶你去接旨。这正好是换替身的机会。”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出卖了这世上最好的人,他牺牲了对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义来掩饰罪行,现在终于有人要来揭穿他丑恶卑劣和无情无义吗?

他有些迷乱地想着,直到王大宝和小刀伸手过来拖他,才开始用力挣扎。

他想说:“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死,这一切都是我应该面对的。”

然而,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不清那纠错的人影,他看不见那急迫的表情,他说不出此刻的心情,他讲不明唯一的愿望。

耳边只是不断响起二人急促的劝说。

“大帅,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该万死的沙盗,我们不会妄害无辜的。”

“大帅,你就听我们一句劝吧,这也是风将军的意思啊。”

然而,他的耳朵听到了,心却根本不曾理解这些话。他只是本能地挣扎。虚弱的身体,混乱的心绪,已经略有迷乱的神智,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挣脱两个铁了心的悍勇亲卫。

他一切的挣扎反抗,就此结束于小刀在脑后的那一记重击。

而在他长久晕迷的时间里,被世人唤做卢东篱的那个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远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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