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再三再四

第三世,他与他相知于草莽。

少年寒微,自是招人鄙薄。那人根本不在乎别人骂自己,但是只要旁人说方轻尘一声不是,他必然会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乱世之中,两人并肩。白手起家,拳打脚踢出一片江山。要以平民之身,创下那惊世伟业,其中经历了多少艰辛苦难,方轻尘懒得去追忆。

却忘不了沙漠中的那个夜晚,繁星满天。他与他这两个乱世中不起眼的小卒,辗转三千里,力战十余场,最后困在那沙漠死地,不知哪里才能找到水源。星光下,他们坐在一处,安静地平分最后一壶水。那人笑着说:“轻尘,不管是这一壶水,还是将来整个天下,总归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也忘不了那日,阳光灿烂。他和他并肩冲出重围,一身伤痛,一路逃亡。却还是呼啸并骑,长笑当歌。马疲而倒,继之以步。两人都是伤重难行,好在可以彼此支撑。挽手扶肩,一边走,一般还要争执谁杀敌更多。

这般困境中,他还把唯一的宝剑当出去,只为换来三坛美酒。

和他在一起,才晓得了什么是年少豪情奔放洒脱。伤痛满身笑而饮酒时,美酒倾泄如瀑,忘记了人间少不了的悲欢离合。

奇怪么?他这样疲惫的人,疲惫的心,却也给感染出了朝气和激情?从什么时候起,又愚蠢到将自己投了进去!

燕离……

还记得那年沙场决战,他为了救他重伤濒死,昏迷数日,苦苦挣扎,咬牙一次次拒绝小楼的呼唤,对教授的一声声警告置若罔闻。

醒来时,正听到那已经名满天下的英雄,在自己床边,哭得像个孩子:“轻尘,如果没有你,纵然得了天下,于我又有何益!”

他低低地笑,为他这一句话,心怀都舒散了开来。

那人闻他声息,惊喜交加,握着他的手,一迭声喊:“轻尘!不要死!答应我,不要死在我之前!”

他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应允。

燕离,我不死。既然你需要我,我就不死。你大业未成,我不会死。你一人孤寂,我怎么能死?

燕离,只要……只要,你不变,我不变,纵然要再与天争命,我也一定不会死。前行的路还长,我要陪你走到尽头。

是啊,还记得啊,那一日天下初定,他与他共登山颠,看三千里如画山河,他轻轻说:“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

言犹在耳,心已背离。

两个人有了分歧,不是第一次。他的根在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控制不住,会露出一点不合时宜。那次为了施政方针的争吵,却是第一次,两人起了争执,他不讨论,不商量,不给他机会解释。

他自然而然一般,用了自己君王的身份来强迫压制。艰难困苦时,他们可以并肩同行。天下在握时,却已容不得有人分庭比肩,对等而立。

那一刻,他退步,却也再次明悟。燕离,你忘记了。那些情怀,你已经忘记了。

忘记是凡人的专利。

错的是我,我偏偏一直一直,全都记得。

无名于天下,一点点挣扎出头时,你立下再多的功绩,都不忘说一声,是轻尘帮我。旁人赞我一句,你比听人说自己一万句好还要高兴。可是,现在,你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你看到的是,身边有一个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太得人心太受尊重太被天下人称许的人,是多么危险。

他再下旨,要他从此解剑下跪,要他从此认清君臣之别!

那一刻,意难平!

意难平,心中震惊。友谊不是应该是无私的吗?义气不是应该是纯粹的吗?他怎么竟然还是……有所求?!

一次次的生死与共,一回回的患难互助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有所求!原来只要他活着,他永远都不愿对那人低头屈膝!

这一求也许不多,却怎么可能求得来。

求不得。

燕离,如果我能只是你的朋友该多好。如果我能只是纯粹地为着义气同你站在一起,不计较那些,该多好!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可是,我不能。一些事,终究不能容忍,意难平,终究不愿苟全!

友谊,这传说中最无私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的质?

这一世,我依然是爱了吧。因为爱了,所以才还是落入任性妄为里,不能无私无怨,不能原谅你,也不需要你来原谅。

燕离,我答应过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死,可是,现在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同学们都说,他刻意死在刺客手中,不过是为着报复。教授总是说,你让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为了你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他自己。他从来不曾反驳。

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明,当年那样做,是想要报复,也是想保全。

只要他活着,他与他之间,终会有更多的争吵分歧。终有一日,所有的情义都会磨尽,过往曾经的美好,将变成未来最残忍的彼此伤害。史书之上,知交故友,富贵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触目惊心。

要保全这份情义,保全曾有过的一切美好,只有早早去死!只有死人才是最好的,只有死人,别人想起时,才会只念好处,不记怨仇,只有死人……才是……无敌……才永远不会被生者忘记!

他报复他,让他眼睁睁看他为救自己而死。若是为救他而死在他眼前,他一生一世,总忘不了他吧!那人英武果决,性情坚强,那人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自己被任何事所打垮,所以,没有关系。他仍然会是一代明君,传世军神,只是,他必将永远永远忘不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受不得一点委屈,万事只想着他自己的方轻尘。家国,天下,百姓,与他何干?

他只是要他伤心,他只是要他记得他,他只是要他回想往事,永远忘不去曾经的所有美好,永远为曾经伤害他而内疚愧悔!

这是报复吗?当然是!

这是,想要守护那一段美好吗?也许……

他不是个好人,所以纵然是守护,用的也是魔鬼的手段。

他没有醉,只是行走间有些摇晃不稳。走出喜堂,看着整个花园,明烛高烧,彩灯高照。连天宴席,无数戏台。

最近的戏台上正在演《碧玉簪》呢。好戏文啊,一开场就是两家结亲,欢天喜地。虽然后来是有些波折,是有些坏人陷害,公子误会,佳人受屈的老套故事,不过,最终反正是大团圆结局,夫妻和睦,两家兴旺,万事如意啊……

他微笑着又满满饮尽一碗酒。

那一世之后,他休息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间,也曾学阿汉闭目长睡,也曾学劲节,笑闹不拘,也曾努力学习小容,万事不介怀,万事都只找自己的错误。

然而,就算是使用小楼的睡眠铺助器,他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安宁没有噩梦的沉眠。纵然一头扎进游戏里,利用辅助器材几十年不眠不休地打打打,眼看着自己的级别飞速上升,得意嚣张之余,也就只剩下淡漠空虚。纵然反反复复重看小容的历世,试图去学习,得出的结论也依然是,这人是个白痴圣人,我要是去学他,岂不是比白痴更白痴。

他刻薄反驳所有人的指责,嘲笑奚落小容的所有牺牲。他懒洋洋,点评阿汉历世的愚蠢可笑,他不以为然地指责张敏欣的投机取巧。只有他自己的模拟记录,从来不曾翻看,只有他自己死亡之后的人间故事,从来不肯去查看。

他是小楼最最恶劣的一员,他是最最不听教不听话的问题学生。

他比懒散的阿汉还不如,阿汉起码还在努力一世又一世地轮转模拟,而他,三百年无所事事,连学业都不放在心上。到最后,教授是忍无可忍,直接把他踢了出来。

戏台上,昂扬高歌,戏台下,大呼小叫。到处喜庆热闹,酒香醉人,笑语不绝。

这一世,好生热闹。

这一世,他遇上的那个少年,叫楚若鸿。

那个无助地在宫禁深处哭泣的小小孩子。

那时,他懒洋洋随便当一个没什么作为的将军,懒洋洋进宫,只想随便找一个有机会当皇帝的人,想办法去亲近亲近,走走过场,混完这一世的模拟。

牛不喝水强按头?被逼来模拟他没办法,但要他用心,却哪有那么便宜。

然而,偏偏在不经意间,遇上那个悲伤无助,默然抹泪的大男孩。

偏偏又一时心软,随口问了一句:“小殿下,你在干什么?”

偏偏那个大男孩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望着这生平第一个对他笑脸相对,用温柔关切语气同他说话的男人。莫名地悲从中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那一天,阳光灿烂,池水清澈,柳枝依依。

那孩子哭湿他胸前的衣襟,他的心却遥遥穿越了遥远的时间与空间。

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被尊为女王却失去父母的小小女孩儿,在他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他的记忆力,真是太好。

那一刻,莫名地痛彻心肺,终于还是和数百年前一样,用同样呵护的姿态,抱紧了那个大男孩。

前尘犹在,前事不忘。他不是不知道,这一伸出手,最后的结局,恐怕仍如前生一般不堪。然而,到底是狠不下心肠,推不开双手。

遥远的前尘里,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贵为一国之君,除了他,却再没有一双可以保护依靠的手臂。

皇家无情,这一回,他若袖手,这个孩子又将去依靠何人,求助何方?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纵然他知道,这次,结局也许又是不得不割舍。

终于,还是想要张开双臂来保护,纵然他知道,这一生,也许依然得要一个人绝然而去。

到底还是放不下,到底还是努力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伸出手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想护住的是眼前这孩子,还是梦里的前尘。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想抓住的,是今生的命运,还是前世那被自己决然割舍,其实却从来不曾遗忘的情怀。

谁会相信呢?他不是为着论文选中这个孩子,而是因着一时心软,想要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培养那个孩子独立自主的帝王心性。

可是,他不会知道,即使是骄狂自负如他,也有极限。方轻尘,其实也会害怕。上一世,那个英武决断的燕离,最终是容不得身旁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光明耀眼的存在。可是要保护这个少年,他知道和第一世一般,自己将不得不尽显锋芒。可锋芒展尽之后,又怎能指望一个太过精明能干的君主,可以长久容忍他这样的人在自己身旁?

如果他容不得自己在身旁,他又该如何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为那个孩子寻找可用之臣,所以他一死,就是朝中大乱,国家分崩离析。可是,谁会明白,就算是冷心冷情,他方轻尘,一世又一世,也已经太累。

第一世,有忧国臣子们,看不得相王方轻尘的位高权重而向屡屡向女王进言。

第二世,有忧心国运的大臣们,用种种大义名份,最终使女帝迎娶了许多新宠。

第三世,还是那些冷静理智的谋士们纷纷提醒燕离,军中不能有第二人,国家容不得一字并肩王。

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没有力气再一次次和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义对抗。他累了。他只是想要这一次,可以简单一些,平静一些。所以,就这样好了,若鸿,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守住你的国家,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操太多的心也没有关系,朝中没有一堆先天下之忧的老头们指手划脚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天塌下来,我总替你扛住就好。

可是,原来,天不曾塌,地不曾陷,只有人心,还是会变。

第一世,他所求者多。第二世,他只要一个唯一。第三世,他连唯一也不敢要,只要两人知己,平等相交。

第四世……第四世,他跪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能信他,只要他能容许他保护他。

呵呵,可悲,可笑!自负自傲的方轻尘啊,这一世的愿望已然如此微薄,最终却还是无力做到!

戏台上已唱到最后的高潮了,男儿丈夫拜倒妻子膝前赔罪,下一幕,该是夫人终于消气,伸手相扶了吧!

方轻尘轻轻地笑。人活着,总要不断地原谅,生命里,总会有许多摩擦,计较得太多,如何活得下去。这个道理,萧晓月懂,卓子云懂,阿虎懂,赵忘尘懂,只有他,方轻尘,一直不肯懂。

你即无心我便休,回京之时,他确已有决绝之心。

然而,这一世,他累了。累得懒得去安排一场壮烈的死亡。最初,他想的,不过是飘然而去,再不让任何人找到他。由着赵永烈骂楚若鸿一顿,让这个小子一辈子后悔去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楚王逼走了忠良,让史书永远记住这个污点,够了。

论文?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作,这世他就是干脆不作了,教授又能将他怎么样。

反正他早就是小楼最差的学生,再差些,不也还是最差。

然而,原来,他教导保护长大的孩子,不止是要把他招回京城。

那个少年高坐在金殿上,俯首看着他被所有的臣子冠以谋反大罪,明明知道他有冤,却一句也不为他辩解,要的,只是一个解除他所有权柄的借口。

那个少年,把他亲手为保护他而训练的禁卫安排在宫中布伏,为的只是防备他的攻击。

若鸿!你竟以为,我会伤你!你竟可以防我至此,冤我至此?!

方轻尘仰首饮酒,一口干尽,牙齿不由得用力,生生咬掉一块碗边。随口吐掉,夜色里,暄闹中,没有人看到那小小一片碎瓷上,是否会有血丝。

耳旁鼓掌声,轰然叫好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方轻尘遥看戏台,啊,这一场热闹戏文,已是结束了。

到头来,前嫌尽释,夫妻和睦,家业昌盛,真正最适合喜庆之日上演的好戏文呢。

记得这一出大团圆的戏,原本叫做“三家绝”呢,原来是妻子蒙冤而死,丈夫含愧而亡,陷害的小人也送官被杀,三家人全部绝后的大悲剧呢。

一场零落悲凉戏文,经人妙笔一改,便是一派热闹好文章。

所有的误会,只要化解就好,所有的嫌隙,只要原谅就可。有什么事一定要斤斤计较,有什么恨一定不能忘怀呢?人要活下去,生活要继续,大团圆总才是最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

方轻尘朗声大笑,拍掌跟着众人一起叫好。

往日心思灵动,耳目敏锐的他,这一刻,甚至没有注意到呼延锋快步自花园外向他们行过来。

直到呼延锋来了近前,方轻尘才发现他脸色十分凝重。

“方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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