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节……
几年了,每次思绪转向到这个名字,便会想起那锥心一刻,卢东篱便会混乱迷茫,失去思考的能力。
每一次,那种伤痛,要么是在混乱中渐渐被干扰消磨到平缓下去,要么,就是等人会昏迷过去,这大概是他的身体所能做的最后自我保护。
见卢东篱脸色发青,眼神涣散,风劲节输入一丝真气,帮他平缓心脉,终于是叹息了一声:“别发呆了。你不会是没见过这种医术吧。这种查病方法,我当年可是教过风劲节的。虽说论医术,我认了第二,天下也没有人敢当第一,但是你这个病人好歹也配合下吧,我只是神医,不是神仙。”
这种医术是他教了风劲节?卢东篱慢慢地收束了心神,心境却反倒更加苍凉起来。至此才觉出所点按之处传来的剧痛,这才微微蹙眉点头。
“很痛对吗?是哪一种痛呢,我一样一样地报,说对了,你就点下头……”
……
给卢东篱做完了简单的全身检查,风劲节坐在床边,发呆。难怪很多人主张说,再高明的大夫,也应该尽量回避给亲人治病。他看这不是因为怕大夫不能保持平常心,给病人判断失误,而是……怕那太负责任的人才大夫,被折腾得短寿吧!
看到自己关心的人如此糟蹋身体,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隐患重重,心肝脾胃找不出一处没有毛病的地方,他的确很有要被气疯的不良感觉。
尤其是,他反复检查卢东篱的喉咙和眼睛,还是无奈地确定,卢东篱的残疾完全是精神上的原因,是心理障碍造成了他的哑和半瞎。既然如此,自己不惜违规,带回来的那些制作工艺实际上是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灵丹妙药,基本上也都是废物。
风劲节暗中恨得打跌。什么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当时要是先别急着回来,先恶补下精神科的知识再走,该多好!现在是方轻尘家那个小皇帝他帮不上,卢东篱这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又迅速安全地打开他的心结。
然而,他也就悔不当初了那么一瞬,便改了心思,给坐起来了的卢东篱披上衣衫,顺便咬牙切齿地拍拍卢东篱的肩膀:“以后有我照顾你,你的日子会非常好过的!”
就他这种恨恨的语气,让人很自然地想在他那句话的最后加上“才怪”二字。
此刻何秀姐早就做好了饭菜,因知道屋子里在脱了衣服检查,不敢进来,只在外头守着。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差不多了,便喊了一声。
卢东篱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衣裳都套好。而风劲节早就自个儿在桌前坐下,大大方方,反客为主,叫了何秀姐进来。
端来了饭菜请他们慢用,何秀姐就想躲到灶房去。哪一家做饭的女人,是可以和客人一起上桌的呢,不都是在底下吃点剩的。风劲节哪里会肯,非要拉着何秀姐和他们一起吃。何秀姐忐忑不安地在桌边坐了,反复估量着,觉着有饭有鱼有肉,这一顿饭虽然准备得匆忙,算不得丰盛,到底也不显寒酸,没有失了体面,心下才稍微安定了些。
风劲节一边吃,一边就开始跟何秀姐忽悠。说自己第一眼看着这位薛先生就觉得眼熟,刚才两人一边治病一边聊,果然两人不是外人。他们两家本是世交,薛先生家境宽裕,又是书香门弟,耕读传家。薛先生自幼立志,要踏遍天下名山大川,所以行了冠礼后,便带着银子,四方游学。因为途中得病,未能及时救治,伤了眼睛和喉咙,所以心灰意冷,无面目返家,从此天涯流浪,才变成了这样。
既然彼此是世交,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一定要留下来,帮他把病治好才能放心。他又告诉何秀姐,她的事,薛先生已然尽告。自己有的是门路可以帮她打听消息,让她只需安心等待,不必再自己奔波劳碌去寻找了。
何秀姐听他说得活灵活现,整个过程中卢东篱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全盘默认了下来,哪里还能不信,当时就激动得要站起来给风劲节磕头道谢了。
风劲节只一笑止住她,又替她把脉,也瞧了瞧宝宝。何秀姐为了寻找情郎,一路奔波,孩子是早产了一个月的。虽说母子平安,可是她总还是一直愧疚悬心,只觉得自己没能将孩子照顾周全,就怕孩子会有什么她没看见的不好处。此刻听风劲节说宝贝无病无灾,健壮得很,几乎掉下泪来。
次日一早,风劲节便带了二人远走,另选一个陌生村庄暂时落脚,彼此改以兄妹相称。四邻诸人,皆无疑问。
风劲节选的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院落,另请了几个男女仆佣帮工。这样分了里外居所,何秀姐的闺誉从此无忧。不过她是做惯了活的人,怎么也闲不住,经常去厨房里帮忙打打下手。
那些才帮风劲节找过卢东篱的人,上次被别人抢了先,这次又鼓足了劲头,开始帮着找何秀姐的情人了。每次有一点点消息传回来,何秀姐就又是感动好半天。
为了让那些商家不太吃亏,风劲节也会偶尔指点些生意经给他们。但是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给卢东篱调养身体上,自然,他也顺便帮何秀姐产后进补,也会顺口纠正她一些传统的,但是并不科学的照料幼儿的方式。
何秀姐暗地里给这位曲先生下的评语是他无所不能,万事皆通,可是精细苛刻,太过婆婆妈妈了点。
在何秀姐看来,曲先生来了之后,卢东篱的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每天他就没有什么正经粮食下肚,全是汤汤水水。而且是喝得下要喝,喝不下硬灌也要喝。一天七顿粥,花样倒是百出,可是那些何秀姐认识的不认识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给拆开剁碎了熬成糊糊。可再怎么精细,那也是粥也不是饭啊!
而且,为了让卢东篱每天喝上一碗新鲜的牛奶,风劲节还居然惊世骇俗地让人专门在院子里养了头肥硕的母牛,也不赶着下地干活,就每天挤奶,顺便也给何秀姐喝。何秀姐看那庞然大物,怯怯地问,改成养只羊是不是就可以了,然后被风劲节瞪了一眼,再不敢说话。
羊奶性燥,又缺乏必要的铁质,对于贫血的,营养缺乏的卢东篱来说,怎么够呢?他怎么会肯养羊。风劲节没有采取最佳方案,雇佣几个奶妈给卢东篱天天喝人乳,就已经是顾及了那位士大夫的接受底线问题了!
每天太阳升起,卢东篱也就被叫起来,在晨光中伸展手脚活动,然后是早餐,补药,锻炼,早午餐,扎针,锻炼,午餐,补药,锻炼……
风劲节强迫他不断尝试发声,说话,还逼着他非要用什么也看不清的眼,不停地去观查一些细微的东西,然后用纸笔复述出来,根本由不得他肯不肯,愿不愿。
卢东篱尽量顺从他,配合他。就算是风劲节的措施叫他感到不适甚至痛苦,他也从不表示反对。虽然他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但是他很怕再辜负了这位曲道远。想到人家数载不曾停息地寻找自己,操心劳神,受尽风霜,天涯寻觅,他就先自心虚气短了。
那些花样百出,尽力变换口味的精美补膳,那些造价不菲的汤药,每天在身上扎来扎去的银针,每日在体内游走徘徊的真气,要有多大的责任,多深的关心,才能这样不停地坚持下去。
所以,就算这个曲道远脾气极其暴烈,每天他做得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兜头训斥他,没有一丝陌生人的客气和疏远,他也实在是没脾气。
因为他一直很顺从地配合着治疗,风劲节也就再不提起“风劲节”这三个字来压迫他。而卢东篱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曲道远和风劲节关系如此密切,敢以大事相托,能将医术相传。互相如此知根知底的人……为什么他和风劲节相交那么久,却没有听他提起过?
然而,这些,以他现在的状态,他是问不出口,也不能问的。
虽然按理来说,风劲节是不必担心卢东篱窥破真相的。毕竟转世为人,他的相貌声音全变,前生那一刀斩首,九剑穿心,都是卢东篱亲眼所见,刻骨铭心。可是他总还是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行事之际,总是尽量注意少用前生常用的动作,尽量禁绝前生说话常用的语气和词汇。平时除了治疗以外的事,他甚至不敢同卢东篱做太多交流,刻意用过于明显的粗野蛮横凶狠霸道的语气来遮掩,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让他忽略掉一些自己可能改不掉的细微习惯。以前风劲节可从来没有对卢东篱这样凶,这样霸道过。
卢东篱一向是个细意人,就算他眼睛半瞎了,但是心思还一样明白,他怎敢掉以轻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他的精心调养下,卢东篱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有喉咙不能说话,眼睛不能正常视物,这两个最严重的残疾,却始终还是不见好转。
风劲节有些束手无策了。
无论他如何逼迫他不断努力去看,去说话,无论怎么尽量从旁劝说开解,都没有用。风劲节无奈,三番四次提起苏婉贞母子,问他怎么忍心让苏婉贞看到他这残疾的样子伤心断肠,但还是毫无效果。
有时候气得极了,风劲节真想狠命几掌打在卢东篱脑袋上,看看能不能把这死榆木脑袋给打通了。看来要治好卢东篱,怕是唯有他风劲节复生。但是他已经在卢东篱面前当了这么久的曲道远,要怎么开口,他才能重新做回风劲节?卢东篱不信鬼神,作为“风劲节”,他不愿意在他面前说那弥天大谎,也根本想不出自己的说辞,会让卢东篱是什么反应。
就是他做回了风劲节,以后可又该怎么办。作为“活人”,他和卢东篱,都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在风劲节无比头痛的时刻,他的手下传回了何勇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