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谦说他放心不下,安无忌怔了一怔,愣愣看了他一会,才道:“皇上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个年纪,就算他当年没有……也是可以亲政的了。当初政变时的杀伐决断,如今理政时的冷静手段,皇上早就显露了一代英主的气象,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容谦微笑,摇头。
是的。那个孩子长大了,然而,他仍然会情不自禁,悄悄叫他孩子。
那个孩子能干了,然而,他总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去替他筹谋,为他牵念。
嗯,这只是常态吧。那是他护在怀中掌心,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是他倾尽心血,努力教导出的徒儿。
这只是普通父母的心意吧?无论孩子长了有多大,有多能干,在父母眼中,也还是永远长不大,永远叫他们牵肠挂肚。
他真的只是,放不下心!
他不可能去替燕凛安排一切,但是,他至少可以一直在旁边守着看着吧,至少,当那个孩子确实需要他的时候,他要可以立刻出现吧!
安无忌看着神色渐渐恍惚的容谦,目光有些黯淡,轻轻道:“我从来只忠于国,却懒得忠于某个君主。他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他的决策对国家有用,所以就算是经过了当年的那一切,明知道当初他做了什么,我也还是愿意继续为他出力。但是,容相!你为这个国家做得够了!你为他做得也够了!何苦还要继续?何苦为了让他好过一些,就如此残酷地逼迫自己,折磨自己?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会弄到……”
容谦眉锋微扬:“无忌,我是容谦。没有人可以主宰我的生死祸福,君主也一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从来与旁人无关。政变如此,凌迟如此,断臂也是如此。到现在,我所作的一切努力,也依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没有逼迫过自己,折磨过自己。我所做的,只是我想做的,愿意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他淡淡言来,眉眼安然,却自有一种睥睨傲气,竟是震得安无忌半晌说不得话。
容谦就是容谦,即使百死余生,残躯存世,他依然是容谦!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人能折能屈,能主宰的容谦!
他从来没觉得他在为任何人牺牲,因任何人而忍受委屈,他做他自己选择要做的事,并从中得到快乐和满足。所以,他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纯是为着他自己而已。
他其实也算是个自私的人吧。这样想着,容谦不知不觉,又是微微一笑。
安无忌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道:“可是,失踪的容相再次出现,这对大燕,对皇上,对容相自己,就真的好吗?”
容谦微微一蹙眉锋,没有回答。
安无忌抬眼注视他:“容相为国劳心至此,国家君王又何以相报容相?容相之功,偌大天下,尚有何物可赏。容相之位,当今大燕,尚有何位可升?容相已经身残至此,何以再立于朝堂。功成而不能身退,全始而不肯全终,岂是大智慧者所为?”
容谦苦笑。这些他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现在这样的他,飘然隐逸了自是人间佳话,可若是偏要再次冒出来,不管对皇帝还是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一个安置上的大难题。
就是从为了燕凛的角度来说,长长久久有一个身份地位足以与他相当,威望又一直在他之上,且他自己还不得不永远感恩戴德的人压在头上,对于一个皇帝的威信功业,都是有害无益,而且,那个感觉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美妙的。
当日他在茶摊偶遇燕凛,却又安然转身错过,原本就不是因为心存什么芥蒂,或是懒得继续为燕国劳心劳力,只想过安静日子,而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如果再次出现,从长久来说,对燕凛不是好事。
而现在,他不得不考虑重新出现,也不过是因为,他不希望有比他复出更糟的事情发生在燕凛身上而已。至于自己将来会面对的尴尬境况,他也就懒得多想了。
话虽如此,可安无忌这小子说话也太直接了吧……
安无忌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皇上确实非常思念容相,十分愧悔往事,所以才会派出最能干的心腹人物四下寻找容相。如果永远找不到容相,他对容相的怀念和愧疚必然一生不变。但是,如果容相在他受困受挫之时如天降神兵般出现,替他解决一切,并且让皇上知道,您其实一直是在旁边冷静观察,所以到现在才能及时出手相救,皇上会怎么想?”
安无忌冷笑一声:“想必,他当时一定会非常激动,非常高兴,非常……但是,以后呢?陛下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可是有帝王之心的人,怎么可能长久接受一个必须被顶礼膜拜,过份尊崇的臣子就在自己身旁。有帝王之性的人,怎么可能永远保有赤子之心不变不改,从无疑忌?容相,你与他君臣相得,又到底能有多久?”
安无忌唇边冷笑渐深:“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你们真可以永远没有争执,没有矛盾?今日的相救相助之功,真的不会在异日变成窥探帝侧的罪名?今日你剖肝沥胆的相待,真的不会在异日,成为君主怨恨的理由?今天,他会感激容相的危难相助,他日,他会愤怒不平,看,那个容谦,明知道朕的眼前是陷阱,却一直看着,直等着朕掉下去,出了丑,才摆出恩人姿态来相救……”
容谦微微皱眉:“无忌,你太多虑了,他是一个好皇帝,他不会……”
安无忌咬牙恨道:“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这正是我效忠于他的理由。但是,好皇帝必须有足够的野心,足够的决断,足够的狠毒。为了铲除障碍,确保权利,不会有丝毫温情。当日的凌迟是因何而来,容先生可能懒得再计较,可是我这个小人物,却至今还没有忘记。”
容谦终于重重叹气。看吧,这小子果然是在记仇。可是这好象不关他的事吧,至于恨得这么咬牙切齿吗?
“他现在当然不会这么做,但以后呢,天长日久,当所有的恩义渐渐被时光磨灭之后,当他越来越感觉到有一个身份过于崇高的臣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方便之后,当他忽然发现,自己就算身为帝王也很难随心所欲之后,容相,容先生,你能否保证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容谦默然。他不能。他没有这样的信心。
几世历程,他经过见过的太多。除他以外,方轻尘几世情劫,也同样昭示着,帝王之心的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他的同学里,除了方轻尘,也有不少人的模拟与帝王离不开。而最终的诸多结果,也都在印证安无忌的话。
这几乎已经是一种必然了。不管是天生雄才大略的君主,还是本来软弱无能的少年,甚至天性较为重情的女子都一样,一旦长久身在帝位,思想行事取舍决择,终是很难脱离了帝王必然的方式,只是……只是,这又有什么相干呢?
容谦失笑。
他又不是方轻尘,整天愤世嫉俗,求而不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再不去考虑,旁人是否回报,是否理解,是否明白……这一类无聊的念头了。
当日做下决断,一手安排着这孩子疏远自己,早就不求他的理解与回报。现在,燕凛能对他有这样的善意愧疚,已是他额外所得了。这样珍贵的善意,就算是又会被消磨到毁灭,复又成为伤害,也不过回到原点,这又怎么样呢?
既无所求,便无所失。他不过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些过于长远的结果,过于遥远的未来,那些所谓的智者思虑,通通不是他会在意的。或者,从骨子里看,他就是个披着智者外衣的笨蛋。
多年以后,那个孩子还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他,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待他,重要吗?
只是在眼前,只是在他还有力量时,还能帮助他时,不要让他陷入别人的圈套,这才是重要的事吧!
未来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当中。所谓求仁得仁,也不过如此。反正,就连被绑上法场凌迟,都可以心态很好地应付下来了,凭什么现在再来为这种无趣的事情忐忑不安,迟疑不定呢。
看着容谦带着笑意的轻松神情,安无忌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就是不顾你自己,也该替我们想一想。你让那么一个精明厉害的皇帝,发现他最信任的手下,其实一直瞒着一件他最在乎的事,发现他派出来查探情报的密探首领,其实一直在暗中查探他的事去报告给别的人,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容谦失笑:“无忌,依你的性子,一旦察觉皇帝没有让你诚服的器量,自是逍逍遥遥走得影子也找不着,这些功名利禄,哪里就牵绊得了你。至于长清,以他的出身,功勋,还有在朝中的地位,再不济一世荣华也是无碍的,顶了天不受重用信任罢了。想来他是不介意偶尔被我连累一下的。”
他这里笑得轻松,安无忌则是气得满心愤懑。这人话说得多好听。骨子里还不是光考虑他的那个皇帝去了,别人的未来的祸福他倒也不是不在意,可是相比之下一概往后排了!
安无忌暗中磨了磨牙:“你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也就罢了,青姑娘你也……”
容谦终是露出不悦之色,皱了眉头。
“无忌,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人,但也不必如此贬损于他。他是我教出来的,他的器量胸襟胆识城府我都了解。身为帝王,也许不能避免要有一些疑虑和忌讳,也不得不选择去做一些无情之事,但要说,他会小气到同一个毫无威胁力的村姑去计较……”他拂然道:“你这样看,到底是在贬低他,还是在贬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