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楚若鸿一直不大肯睡,每每就是困极了,他也还是强撑着,不肯错眼地望着方轻尘。方轻尘看着心软,柔声哄他睡觉,他只是傻傻摇头,喃喃道:“我怕闭了眼,你就不见了。”
这话说得方轻尘也有些难受,只好拿自己来劝:“你不困,我也困了,你这样,叫我怎么睡。”
楚若鸿倒是对答如流:“你好好睡,我守着你。”
方轻尘无奈,每次都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劝慰他,说得唇焦舌干,好不容易楚若鸿肯睡了,却又是断断不肯容方轻尘离了身旁。扯了方轻尘同睡倒也罢了,他自己睡得太浅,每夜都是折腾十几回,动辄便会惶然坐起,唯恐方轻尘再次消失。
他不睡,方轻尘睡不得。他睡了,方轻尘在他身边,也不敢多动一下,连呼吸都要轻轻的,以免惊扰到他。
纵然如此,楚若鸿只要睡得稍深,就会被噩梦困扰,不断呓语“轻尘”,神色痛苦,汗出如浆。然后无论是方轻尘将他推醒,还是他自己挣扎醒来,他必然会跳起来,疯狂地扯开方轻尘的衣裳,在一片茫乱中,再次确认方轻尘的胸膛上看不到也摸不到什么伤痕,这才能放松下来,才能有力气说服自己,多年前他亲眼目睹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这样一日日过去,总是翻翻覆覆,这睡觉哪里还顾得上介意是白天还是夜里。任何时候,只要能将楚若鸿哄睡一会儿,就是难得,连吃饭洗漱这样的事情,也多是在床边草草做了算数。
可是,就是这样,楚若鸿每天能合眼的时间,也超不过一个时辰。方轻尘睡得还要更少。
所以,也就怪不得,大白天里,两人都还躺在床上,而方轻尘这些天折腾下来,脸上也终于有了睡意和倦色。
楚熙嵘进来的时候,正赶上楚若鸿再次被噩梦惊醒,迷乱地想要再次确定方轻尘胸前没有伤,却被楚熙嵘看了个正着。
楚熙嵘不懂,楚若鸿无心,但方轻尘可是多少人情世态走过来的,哪会看不明白那个总管太监的眼神。只是他自己原不在意这个浮名清誉,因此也懒得理会罢了。
待楚熙嵘和那总管太监走得没影了,方轻尘才好笑地对楚若鸿道:“看,我的名声可是让你毁了。过上两天,外头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流言来。”
被楚熙嵘刺激到了的楚若鸿,此刻竟难得地没有理会方轻尘刚才话里的意思,只是可怜巴巴望着他:“我不要他做皇帝,轻尘。皇帝明明是我,轻尘,轻尘,你帮我赶走他。”
方轻尘一阵头疼,苦笑起来:“这皇帝……原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以前不是总说,当皇帝很辛苦吗?这两天你也总说,当年就因为你是皇帝,才让他们逼得你做错事。如果你当初不当这个皇帝就好了。现在你不用当了……”
“可是,帝位是你帮我保住的,是你替我守着的,现在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抢走了,你也不理会,那么,以后我别的事,你也不会理了是不是?以后,连我你也会不理了,你……”
楚若鸿越说越是惶然,伸手死死抱着他,用力之大,甚至让方轻尘觉得有些生疼。
“你别扔下我,你别不管我,你答应过要保护我,要一直都在的。”
方轻尘叹息一声,轻轻拍拍他:“别怕,我一直都在。皇位要不要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你是不是皇帝,我总是会在这里的。”
楚若鸿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如果他一直是皇帝,我是不是就一直是太上皇,不能乱走乱动,不可以和大臣亲近,对国事不能表示什么意见,要天天被关在这里,数日子?”
他毕竟当过几年皇帝,就算是现在有些昏乱,那种敏锐的理解力也还是有的。可见他对楚熙嵘的反感和敌意,除了妒忌,独占之外,也确实有着本能的惶恐和急于自保自救的心思在里头。
方轻尘也静了一下,才答:“有我在,不会让你有太多拘束的。”
楚若鸿默然。
过了一会,他才道:“有你在就好了,轻尘。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不要不管我。我好害怕,我觉得,你走了很久很久,好象有一百年那么长,你一直不在,不管我怎么叫,你都不在。轻尘,别扔下我,别伤害我……”
方轻尘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静静抱住他。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闭上眼,唇边溢出一缕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笑。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他曾经许诺过多少回。
那一年,他苦守边关,接到他召他回京的圣旨。
那一日,他步入皇宫,冷眼看四下隐伏的甲士。
那一刻,他徐徐入殿,淡然抬头,望那高居龙座的少年。
那一瞬,他仍然,也还是,在心中重复过这句话。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只要……你不伤害我。
然而,最终,他的手指,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方轻尘轻笑出声,慢慢地拉了楚若鸿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跳动的心口处。神情出奇地温柔。“若鸿,你放心,我不会舍弃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温和地微笑,再次许下这许下过多次的诺言,心中却是冰冷。
只要,你不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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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有胆子擅自闯入甘宁宫来打扰他们的人,是赵忘尘。
这样尴尬而紧张的时刻,也只有他这个方轻尘的唯一传人,说话做事能方便一些。
他的运气比楚熙嵘好得多,他进甘宁宫时,楚若鸿难得地睡着了,而且睡得还很沉,竟然没有被噩梦惊醒。因此,赵忘尘总算能有机会不受打扰地对方轻尘说话。
“师父,恕我无礼,你关心太上皇天下人都知道,可是这样整日整夜,一刻不分,既违礼法,也失体统。现在朝廷百官人心惶惶,无所适从,这……”
方轻尘摇头微叹:“是大家让你传话吧?”
赵忘尘低了头,不说话。
方轻尘道:“替我转告大家,不用担心。不该做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现在确实有些任性胡闹,只是……”
他低头看看沉睡的楚若鸿,眼中有些淡淡的怜惜与温柔:“就请他们多多包容,再忍些时日吧。这种荒唐疯狂的日子,不会有几天了……”
赵忘尘一怔,低声道:“师父,你是说……”
方轻尘摇摇头:“没什么,你请他们相信我这一回。我想要纵情任性一回,却终归不会失了分寸。不用多久,一切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赵忘尘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毕竟人微言轻,师父找个机会直接同他们说吧。我让他们聚在外头等着,太上皇现在睡了,师父就……”
方轻尘苦笑,低头看着自己那被楚若鸿在睡梦中牢牢扯住的衣裳:“这时候我走不了,略动一动,他就会醒过来,到时又要闹腾一番。更何况……”
他微微一笑,眼神似悲似怅又似欢喜:“其实我也并不想离他太远。”
“可是……”
方轻尘不容他说话,摆摆手:“你去吧。”
赵忘尘有些黯然地低了头,叹息一声:“师傅,我带了很多换洗的衣物来,都放在外间,以后,若是还有需要,您再让人传个话,我会立刻送来。”
方轻尘早先就让太监传了话,让府里多准备几套衣裳送进来。府里莫名其妙,每次送上三四件衣服进去,过上半日一日的,那边就又要。他们自然不知道他的衣服,总是被太上皇在昏乱噩梦醒来时撕坏,不免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方侯在甘宁殿中陪着太上皇干什么,竟是这么耗衣服?
赵忘尘人细心,也不会问那么多,这次过来,便直接带了一大箱子,几十套合时的衣服过来,一时半会儿,方轻尘是不必再为衣不蔽体发愁了。
方轻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赵忘尘也不敢再多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方轻尘这才低头看着楚若鸿,笑道:“别装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