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驿护墙之内,不知道是谁忽然先笑了出来,然后,轻易地感染了他人。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一直抱着这样沉重的心情,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终于笑了出来。
磨磨矶矶的殿下,对上剑拔弩张的新人,其实真是很滑稽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死吗?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凄凄惨惨戚戚,你不舍我,我不舍你,做这些小儿女状!
诸将呼啦四散而去,备马的备马,整鞍的整鞍,不再理睬秦旭飞,只先自去做好冲锋的准备。路过那位摸不着头脑的陈驿守将,有人给他一个熊抱,也有人给他肩膀上来一拳。
“好啦,别傻站着,干活去啦!”
真放开了,也就轻松了。那种坦然无畏,甚至是轻松快意的氛围,也扩散开去,影响了所有的士兵。
就好像铅灰色的乌云都冲散了开去,陈驿之内,喂马饮水之时,有人甚至开始轻轻哼唱起家乡的山歌土谣。
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凄凄惨惨戚戚!
忽然,驿墙处,瞭望的哨兵咦了一声:“他们在干什么?”
众人忙登墙向外注目而望,却见前方阵前的吴军纷纷后退,而侧营的燕军则大队上前,架巨盾,支长枪,分明是两军在更换防线。
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将领之间流动。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在侧翼保存实力的燕军,居然和吴军换防?是不是以为他们已经要撑不住了,所以赶过来抢功。
燕军和他们交手还不多,对那红袍金甲,也还没有多么深刻的畏惧。这一换防,他们四天的苦战,效果已经生生打了一个对折。
众人难免暗自可惜。殿下,实在是应该昨天走的……
“妈的,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再杀他们一阵,让他们也尝尝厉害!”
众将身处死境,万事放开,胆色反而是越来越壮,面对实力有他们两倍半,且一直以逸待劳,此刻精神充足的燕军,他们倒象在说一群苍蝇一般地轻松,只凝神注意燕军的阵形变化。
可惜全军都已经太疲惫了,否则乘他们两军换防的机会,直接上前冲杀,斩获必然极大。而如今,大家却也只好先眼睁睁看着燕吴军队,换防完毕了。
原以为这些燕军也会和吴军一样,只是严阵等待他们下一次冲锋,没想到的是,一支百人队护拥着一员重将突出阵来,遥遥望着这边,厉声喝道:“秦旭飞!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即刻引兵请降,还可保得一条性命!”
众将大怒。这帮子联军,仗着人多欺人少,还让他们杀得连日退后,现在哪里来的胆子,跳出来指手划脚,放这样的臭屁。
秦旭飞也微微挑眉,哑然失笑。
自回国以来,几乎每一战,他都会仗着自己的勇武,斩几个敌军重将。现在凡是有他在的战场上,那帮子大将军们都学了乖,谁也不敢穿太华丽太显眼的服饰,生怕让他找到出手的对象。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有人敢这么直接就排众而出。
他信手一带马,带了五千人马出陈驿摆开阵势,然后一人一骑,从从容容越众而出。
一南一北,两支大军,数十万人马。居然莫名地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全神凝望着这个红袍金甲的男子,就这么一个人,悠然向前而来,闲闲在距离燕军两箭之地时驻马。
然后,秦旭飞望着前方一笑:“要让我请降,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轻轻伸手,摘了马上雕弓,一挽而就,竟似连看也没多看,信手便射了一箭出去。
封长清敢越众而出,自是暗中做足了准备。这里秦旭飞手一伸向雕弓,那里他的四周,已是密密麻麻,重重叠的,架起了无数牛皮大盾。
这盾牌本就是专为防秦旭飞这种强弓疾箭所造,然而,弓弦霹雳声响处,首当其冲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军士惨叫一声,七窍流血,栽倒马下。
箭势不绝,直射进第二面皮盾,皮盾生生裂做八块,持盾军士惨呼声中,臂骨震断,也翻身落马。
箭气如雷,去势不绝,第三面皮盾,裂成三块,持盾者手臂脱臼,手掌鲜血淋漓,身子晃了几晃,还是没能稳住,复又跌了下去。
箭上杀气,犹自极盛,第四面皮盾左右裂作两半,持盾军士双手虎口震裂,脸色苍白,却是勉强控住了身形,没从马上跌下去。
箭仍不停,第五第六张大盾被劲箭生生射出偌大的洞来,上百军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电光火石之间,这一箭连穿六盾,带跌三人下马,直射向他们的主将!
封长清早已全神贯注,把一身劲气都凝在双手之上,见得箭到,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长枪向前一迎一挑……到了这个地步,他竟仍不敢正面硬挡秦旭飞的一箭,而是借力打力,借势一挑,把箭上的劲气往侧面卸去。
箭势至此终于一斜,侧飞出一丈有余,方才力尽而落,却也深深扎到地上,箭羽仍在颤抖不止。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竟是数万人在那一瞬屏息闭气之后,同时深深呼吸。
这一声喟叹,也不知是惊于秦旭飞的一箭之威,还是为封长清松了口气,毕竟封长清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被秦旭飞神弓狙杀,却毫发无伤之人!
封长清朗笑一声,一挥手,四周持盾亲兵散开,他持枪遥指秦旭飞:“纵然你有不世之勇,强弩之末,亦不足穿缟!秦旭飞!你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四周百余亲卫,齐声大喝:“秦旭飞,速降!”
身后五万燕军,应声亦喝,“速降!”
这等喊喝呼声,震天动地,声势无匹,曾经被秦旭飞杀至胆寒的吴兵,也跟着精神一振。
刚才那一箭,封长清可是连块油皮也没擦破。原来,就是秦旭飞这种魔鬼,也一样有他做不到的事!眼见燕军喝声如雷,他们也跟着放声应和呼叫起来。
秦军无不大怒,纷纷执兵刃列阵,众将咬牙切齿,策马到秦旭飞身旁:“殿下,我们冲……”
秦旭飞一摆手:“我们刚刚已冲杀了一个时辰,现在休整不足,此时冲击,正是中他们之计……”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封长清,朗声一笑:“来者可敢与我这强弩之末之人斗将?”
这一声笑,清越激昂,战场上几万人的呼号之声,都压之不住。
这一句话,比几千声“住口”都有用,整个战场为之一肃,所有人都自然地停止了呼号,静静注目封长清。
封长清心中暗暗叫苦。大家被秦旭飞的气势压得太久了,做梦都想有个人能站出来,正面击败秦旭飞,让大家出口气。可是,他还没有蠢到真和秦旭飞去单打独斗。
虽然已经挫了他的锋芒,虽然秦旭飞连日苦战,此时也正当是筋疲力竭,可他自己挑飞了那支箭后,双手到现在还发着麻呢。
他心里郁闷,脸上却半点不露,也同样朗朗笑道:“本将习的乃万人敌之术,何必学你,徒逞这等匹夫之勇。”
秦旭飞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轻轻举弓架箭,封长清四周立时盾立如林。可是秦旭飞却没射箭,只是虚虚一挽弓弦,长啸穿云:“好一个万人敌。”信手又把弓箭挂回马上,带转了马头,悠然向本阵而去。
如临大敌的燕军无比尴尬地放下盾牌,封长清脸上也有些讪讪然,暗道一声惭愧,也自拔马回阵去了。
虽说这一次趁人之危,出头挑衅,的确证明了秦旭飞不是无所不能的,鼓舞了一下士气,但自己却也好象大大地丢了一回面子,这一番交锋,也不知谁胜谁负。
回了本阵,封长清回头遥望秦旭飞,心中终是叹息。
能以一人之勇,令三万人赴死如赴宴,百战而不言退,临绝境而军心不乱。这等本领,真论起来,大燕一国,能在兵法武功上堂堂正正与此人一较的,恐怕也只有没有受伤时的容相了。真是可惜了……非战之罪,如此虎将!
秦旭飞,就算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杀了你,这一生,我也都会敬你是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