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娄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定定地看着榻上的憔悴的他, 沉默良久,轻叹一声:
“大人慎言,奴家名娄兰, 非阿罗也。这个名字, 还请大人悉数忘却罢。”
庆嘉三年三月中旬, 自庆平回来的陈三境对娄兰说过相似的话。
陈三境此时听了, 还不如何生气, 只觉丝丝熟悉,于是道,“无妨, 本官叫你兰儿?”
娄兰温温柔柔地蹙眉,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抽出手来, 起身行了礼, 一手抓着袖子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大人请看, 此乃妇人髻……非妇人不梳的髻。”
细细的手指在一片昏暗中显得十分瓷白,甚有几分玉色。
陈大人脸色陡变, 终于一骨碌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咦,这语气才像是娄兰认识的爱慕的陈大人,冷漠至极的调调。
娄兰竭力弯唇一笑。
“小女子不才,已得良人尔, 与君今生无缘, 请无需挂念。”
顷刻间, 陈大人囫囵掀了被子下榻, 面带讥笑地看着她:“呵, 这就是你所谓的心悦于本官?”
“不才?”陈大人抬手将榻边茶碗掀翻在地,“本官看你一颗七窍玲珑心, 倒是十分懂得把弄男人心思!”
“你!”娄兰气结,破罐子破摔道,“随你怎么说吧。”
浓浓的普洱茶香在狭小的营帐里弥漫,娄兰心里气极,连碎茶碗也不愿收拾,提着绒裙转身便疾步出了帐子。
“轰!”陈三境一拳砸在床榻边的木桌上,满脸郁气。
帐外,娄兰幽幽地坐在城墙上,心里又委屈又难受,早知道就不该揽下照顾他的活儿,简直是自找没趣,无端端地被他再羞辱一次。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她这一辈子,丢人的模样全给他看了个遍。
娄兰伸手拔了头上的桃木簪子,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精雕的桃花,脑海里回想刚刚陈三境怒火中烧的模样,竟又生出几分扭曲的开心来。
他终究是在意她的。
三千如瀑的青丝从肩头垂下来,遮住她眼里隐隐的泪光。月光从庆平的城墙上扫过去,洒在千疮百孔的城墙内,洒在城内驻扎的营帐上,十分温柔。
城墙上轻轻地响起几声软软的呼声,原是娄兰睡着了。
再说陈三境处,娄兰走后,自帐外进来个老三。
老三在他府里小子中行三,名叫老三,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
陈三境询问老三自己的伤势如何,老三回答暂无大碍。他又问老三自己昏迷了几天,老三回答三天。
最后他再问:“这几天都是谁在照顾我?”
老三顿了顿,“是娄兰姑娘。”
陈三境挥挥手示意老□□下。
老三弓腰低头退了几步,复又折回来看了眼陈三境的脸色道,“大人,小子适才都听到了……”
陈三境面色陡变,心道丢脸丢到小弟面前,这可怎么办?
他试图挽回,“那个,她以前特别喜欢我。”
老三一听,大人用“我”而非自称本官?!这是可以说说意见的意思吧?应当是吧?
老三试探一句,“小子觉得吧,这……”
陈三境生怕这小子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于是打断道,“女子害羞!实属正常,你还小,别见怪。”
老三心底偷笑,“大人,这女子是要哄的,不若大人追上娄兰姑娘瞧瞧?”
陈三境假作因老三的大胆提议生气,斥道,“你懂什么,不想歇着就去大和国帮帮石茂学大人如何要兵?”
老三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动了心的含义,即面带笑意地退下。
陈三境坐在榻上思索片刻,披上外衣,一瘸一拐地去找娄兰,问了一路,追到城墙上,看到靠着墙握着桃木簪睡着的娄兰。
城墙上风凉,他受了伤,不能抱她回去,只好褪下外衣给她盖在外头。
他忍着痛在她旁边坐下,抬头一轮圆月,十分称心如意。
娄兰睡得迷迷糊糊偏了头,重重落在陈三境受伤的肩膀上。
他浑身肌肉不禁一抖,却强忍着没吭声,僵硬地任由她靠着,心里只觉美满。这人,他找对了。
第二天早上再醒来的时候,一堆百姓在城楼下看热闹。
娄兰羞臊得不行,一看人群中站了个林羲,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
林羲是沧州庆平县的现任县令。
娄兰离开皇宫后,对京城这个腌臜地儿彻底失望,一心想着逃离京都,逃离陈三境。
京都在北,她原本从南城门出发南下,走到一半晃了神,觉得伤情,兜兜转转又折返去了沧州庆平安家立业,开了家小酒馆。
她长得好看,小酒馆生意兴隆的同时,时常有人闹事。她整日梳妇人髻的原因有一半是为这事,另一半原因,则是在她心里,她真真切切爱了陈大人好多年,实不该梳姑娘髻了。
何况她这个年纪,在外梳姑娘头到底惹人发笑。
九月中旬,林县令一时忧愁,自去酒肆沽酒。不慎见了娄兰一笑回眸,自此中了魔,倾心不已,非卿不娶。
林县令政务繁忙,但每日傍晚都要吩咐两个捕快守着娄兰关门。
娄兰为表感谢,特意让人送了两坛好酒和一些吃食去衙门。
一来二去的,林县令对娄兰表了白。
娄兰本动了心思,但林家二老出面强行阻拦,她便断了这念头。
兜兜转转,直到前些日子,林羲久居病榻,深夜出府,偷偷见了娄兰——
“自沽酒日起,小生对姑娘一见倾心,情深不寿,山盟锦书难托!若问何如,愿只愿,一生一代一双人!”
那夜处处阑珊,娄兰感动不已,应了林羲的情,立誓要忘了“不知羞耻”,忘了京都陈相,忘了太子侍卫,忘了奸相死士,忘了从前十三年。
娄兰和林羲定情之后,殷军攻打沧州边境外的张平关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林羲担心娄兰安危,便寻人将娄兰送去赣州老家。
谁知十一月中旬时却在路上遇到了从皇宫里逃出来的谢清玄。
从前谢家在赣州算是个土皇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是武将世家,谢清玄之父谢乐山从前又是镇国公,于是有许多旧部留在赣州军防。
谢清玄是听了沧州边境传回京都的消息,皇帝眼下能用之人少之又少,是以她才以武将之后之名主动请缨挂帅领军杀敌,皇帝拒绝了。
所以她连夜离开京都,逃到赣州,想要拿下以前父亲的旧部,而后率兵北伐。
由此,娄兰遇到谢清玄,两人便一起做了伴。
谢清玄原本举兵继续北上,想要支援张平关丁炀将军,没成想走到半路就接到庆平被围的消息,是以马不停蹄地带了上万人马赶过来。
谢清玄欣赏陈三境的气概,持枪救下浑身是伤的他。
娄兰被谢清玄的女副官抱在怀里,看到满身血渍的陈三境早已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情急之下跳下马来,正逢陈三境晕倒,这才把他接在怀里。
陈三境昏迷这三日,她心里难受极了。
林羲来找她,她跟林羲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林羲早就看出她对陈三境的不同,“你想攀高枝?再给我几年,我也可以!”
林羲比娄兰小三岁,有个已逝世的未婚妻,也是因此才耽搁到二十来岁还未成婚。
娄兰听到林羲的话,气得欲哭无泪,这些个男人真是一比一的心脏,没一个把她往好处想!
她赌气道,“是,我就是想攀高枝。”
说完,两人不欢而散。
*
林羲和百姓一起站在城楼下,面带愠色地看她。
娄兰蹙眉,将身上陈三境的外衣给陈三境盖上,自顾自地下了城楼,一言不发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羲追上来,待到娄兰的房间外才拉住她,“你喜欢他,是不是?”
娄兰背对着林羲,犹豫着点点头。
林羲问,“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我可以改。”
娄兰转身看向他,“林羲,你不要改。你改或不改,我都喜欢他。他救过我,很多很多次。”
林羲松了口气,“你要知道恩情不是爱情,更不能成为姻亲。”
娄兰打断他,“不,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救过我,而是因为在我见过的男子里,他最光风霁月最淑人君子。他,他在我年少时出现,惊艳我好多岁月,我……”
我念念不忘好多年。娄兰在心里唾弃自己。
陈三境一瘸一拐地追到娄兰住的小院外头,才看到娄兰和那个男人在房外说话。
他藏在院外的围栏后,趁两人不注意时躲在房间拐角的墙后偷听。
正听到娄兰开口,“他在我年少时出现,惊艳我好多岁月,我……”
陈三境小腹一紧,吸了口气吐不出来,满心眼里又热又闷,又暖和又难受。
他听见林羲对娄兰说,“可他根本不爱你,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兴起。我不同,我会娶你,给你正妻的名分,我以后也能去京里做官,我……”
陈三境暗骂一句不要脸的小人。他想跳出去反驳,却又拉不下脸当着娄兰的面和林羲互怼争抢,总觉得丢份儿。
娄兰低头,“他抓着我让我别走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拒绝了。我等了他太多年,任性不起这一回。”
陈三境心里彻底着了浇不灭的火,难受得要命,愧疚得不行。“任性不起这一回”这几个字太沉重,压得他不敢出去面对娄兰。
肩膀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他没心思理会,胸口又闷又窒,比肩上的伤疼一些。这些年的阅历堆在脑海里,他想——
他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