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醉酒

徬晚余晖里, 双驾马车从侧门驶入,路经长廊小亭,至沁竹院前, 刚下马车, 李嬷嬷便上前来邀人,

“王爷, 太妃娘娘一日都在念叨您, 特意让厨房备下晚膳,如今就等您过去了。”

云在鹤将她半搀着带下马车,闻言微点下颌角,

“你晚膳就在沁竹院稍稍用一些,她们已经备好了。”

他掠过李嬷嬷, 叮嘱蒲池的晚膳, 她一路吃了许多京城有名的零嘴, 虽已无食欲,但此刻还是温顺地点头答应。

李嬷嬷又低头出言:“太妃娘娘吩咐, 蒲夫人也跟着一道过去。”

蒲池进院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一眼云在鹤,对方眼里是沉稳安定的柔色。

沈茹和自己儿子用膳并不稀奇,但叫上她一起这还是头一遭。她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用意。

不过,这也是头一遭如此心定往安生堂去。

她对李嬷嬷道:“容我去换身衣裳。”

转身进了沁竹院, 云在鹤在外边等她。

男装换下, 挑了件素白斜襟裾裙, 顺手挽个婉约的发髻。

早前有人去逐风院递了消息, 喜双和荔盈如今来了, 跟着蒲池身边伺候,各自手里抱着把竹骨油纸伞。

两人进到内间, 喜双上前帮她理鬓角的碎发,蒲池见她身上蒙了水汽,

“外头飘雨了?”

喜双帮她簪了支玉白发钗,闻言答话,

“奴婢和荔盈听了沁竹院的姐姐传话,正要来时便飘了些细雨,一时怪凉的,小姐你这身衣裳怕是有些薄,要不要换一身?”

荔盈在一旁衣橱里翻找过后说:“王爷这里也没有您稍厚些的衣裳,要不奴婢回去拿件褙子来?”

蒲池摇头,“不必了,就这样去吧。”

再耗下去安生堂那位该等不及了。

临走时,湖蓝衣裙婢女追上来,给云在鹤披了件大氅。

云在鹤皱眉抿嘴正欲制止,婢女忙说道:

“王爷,夜里风大,仔细别着凉了。”

上次王爷吃坏东西,脾胃虚弱许久才调好,一着凉伤风又不知多久才能养好。

云在鹤望了眼廊下的素白身影,拧着的眉松开。

月微凉,风挟雨。

纵然一路长廊屋角可遮雨,但免不了柔绵的细雨飘染在发梢、衣裙,冷风一吹,一行人都忍不住瑟缩。

蒲池倒不觉有多冷,大概是她身体底子好。

她在想,沈茹为何找她,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她外出一事。到时沈茹肯定不会同意她再将武馆开下去。

看了眼前边几步远的颀长身影,原先,她一直以为,云在鹤和外边属于她恣意随性的世界是对立的,她也只可得后者。

如今……倏地,右侧身影轻动,自己身上多了件温热的大氅,带着熟悉的气息。

“想什么呢?魂儿都没了。”

蒲池低头,羞于说方才想的关于他,“没什么。”

反应过来,要解下身上舒适的大氅,

“王爷你自己披着,我不冷。”

“你衣裳薄,给你披着。”

“我身子骨好,你体虚,快别冻着了。”

空气一瞬静默。

“你、才、体、虚。”阴沉的腔调,随着冷风灌进她的耳朵。

不容她反驳,云在鹤迅速给她披回去,系了个结,死死的。

——她这张该死的嘴。

*

到了安生堂,膳厅里头燃着几个炉子,暖烘烘的,沈茹眼尖,开口说道:

“下人是怎么做事的,怎的衣裳湿了半边?”

墨色绸缎布料以看出,只是沾湿处颜色愈加暗沉。

云在鹤不在乎,随口言:

“外头雨斜,”挥走了欲上前打理的婢女,“开饭吧。”

蒲池将大氅解下,递给一旁候着的喜双,沈茹见状,嘴张了一瞬又合上,没有说什么,只是撇开眼在上座坐下。

下人陆续将菜端上,精致好看,满当摆了一桌。

沈茹眯着眼睛笑,拂退了布菜的一众婢女,自己夹了朵蒜蓉青花菜递到云在鹤碗里,慈色而道:

“你自幼身子骨弱,偏偏又不爱吃肉食,每次奶娘哄你吃,你便捂着嘴说腥。”像是想到些旧事,沈茹眉间的冷硬也变得柔软。

云在鹤并未言语,眸光冷凝在碗里绿油油的青花菜上,上面沾着白色的粒粒小蒜。

沈茹倒也不在意没得到回应,只是自顾地说:“幸而你习武后身子骨好起来了,我特意让下人做了你爱吃的青花菜,对脾胃也好。”

说着又夹了一颗给他。

云在鹤淡声道谢,“谢过母妃。”

筷子拂去表面的蒜末,慢条斯理放入嘴中。

有婢女端上一只银质镂花嵌玉的酒壶,给他们斟了三杯酒。

沈茹脸带笑意说:

“这是府里酿的清酒,加了几味难寻的药材,喝了对身子骨好,你可得切忌贪杯。”

“嗯。”

杯中清酒漾着云在鹤淡漠的脸,离得越来越近,被一仰而尽。

眉峰微不可见地皱动,银杯应声放落在桌上。

蒲池听着两人的话语,总感觉其中僵硬得怪异。

她目光定在精致的瓷碟上,无聊地数着瓷碟牡丹底的花瓣。

她本就没什么胃口,但也不能放下筷子不吃。于是细细嚼着,一口饭嚼上二十五下。

一口又一口。

在她嚼到第二十下时,沈茹凝声又开口了,

“你的武馆还在开?”

蒲池感激她终于入了正题,放下筷子,“还在开。”

不等沈茹说什么,云在鹤插上一句,“今日我陪她一起去看过,生意很好。”

沈茹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游走一圈,才说道:“生意再好王府也不需她挣这份银钱,传出去多不像话。”

其实酆朝民风开放,有许多女子在外做生意风生水起的,但王府有更多繁琐规矩,是不允许妾室在外抛头露面的。

“这件事外人不会知晓,”云在鹤沉声说道,语气笃然,“再者,我并不在意外面的传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难免被诟病传言,你不在意,整个王府在意!”

沈茹语气强硬,说到最后,手上的筷子蓦地拍下,震响安静的氛围,

“她要是缺这几个钱,我手上挑几处上好的铺面庄子给她,都是有人代为打理的,她手上银钱多了,也能改改唯利是图的商贾之气。”语罢眼尾在蒲池身上挑过。

沈茹的语气里带着轻蔑扎人的利刺,一时间,膳厅的空气紧张了起来。

云在鹤面色愈冷,声音也不带感情,“您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收好了,她不需要。”

蒲池这时清然出声,打破了两人的绷紧的峙立,

“太妃娘娘,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也不想丢下自己的心血。要不这样,我将武馆给手下喜双去打理,我每日便在王府哪也不去。”

她心想,我偷偷去了你也不知道,只要云在鹤暗处的影卫不露了消息。

沈茹见好就收,思量一番后微微点头,

“如此也可。”

她其实明白,如若云在鹤坚持护着蒲池,而蒲池又不让步,那最后妥协的只能是她自己,像是看透了蒲池的小心思,又补上一句,

“为了防止你再□□出去,我每日隔时会遣人去看看你是否还在王府。”

晚膳如蒲池所料,不欢而散。

云在鹤回去时一路都闷声不言。

雨愈来愈大,灯笼暖光照亮丝丝缕缕的雨线。

“王爷,生气啦?”

“没有。”

“四方武馆交给喜双打理我也很放心的。”

“那你自己呢?”

“我啊……就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手痒了就找你的影卫打打架。”

凑近了,借着前边盏灯的光亮,才发觉他脸色泛着薄红,回想起他方才喝了清酒,心下微惑,他不过喝了一杯,怎么这么上头。

“我不爱喝酒。”他感受到她的目光,咕囔的言语解清了她的疑惑。

酒劲上来了,眼也连着迷离。

最后,云在鹤整个人靠在蒲池身上,呼出的气息带着酒的清香。

有随行的婢女来扶,他甩袖挥走。

连午雨要搀着他的左侧,都被一脚踹开。

幸亏蒲池习武,气力大,不然就得两人双双倒地了。

雨下的淅沥沥,喜双和荔盈跟在后头撑着两把大伞,遮挡廊下劈进来的斜雨。

但到了沁竹院,她和云在鹤身上仍湿了大半,他实在太折腾了,步子跟蛇行似的,几次欲一头扎进雨幕去。

将他半揽半哄带上床,呼出一口气。转身去衣柜里找一身干燥的衣裳给她换上。

有敲门声响起,湖蓝衣裙婢女恭敬递给她个托盘,上边放着一盆热水,一条干帕子。

一回头,云在鹤顶着脸上的酡红,正在一口大箱子里翻找着,各种纸张画卷被丢了一地。

她扶额叹息,拉他去床上躺着,将热水放在床边。

云在鹤却从身后递给她一个雕着修竹的精致盒匣,

“送给你的。”

迷醉浮光的眼睛注视着蒲池,像是在说:快打开。

她无可奈何,将锁扣拨开,盒匣盖子被打开。

里面装着厚厚一叠房屋店铺庄子地契,甚至还有他在南边的封地,都盖着官印红章。

她一时觉得莫名,忽地脑子里回忆起沈茹轻蔑的语气。

“都给你,别伤心。”云在鹤抱了抱她,松开看了她一眼,又揉了揉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