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也笑着,“你一定要坚持,坚持下来,你就可以回去见你的娘,见你的娘子。他们都盼着你呢。”
慢慢的,他停住了呓语。
眉头皱了皱,然后又松开,唇角微微的翘了翘。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安静的睡去时,他又开始了,“娘,娘,娘子,娘子……”
我刚刚绽出的笑意又凝结在唇边。
声声呼唤,声声入耳,声声入心——只让人觉得心酸。
“清医师,他?”医护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他无事吧?”
慢慢直起身子,他接过我手里的碗和棉条,等候着我的回应。
看着他,有些茫然的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无事。”
他有些忧虑的看着我,“清医师不要思虑过多。”顿一下,迟疑的看了我一眼,“战场上下来的重伤,十之三四都是救不活的。如今有了——已是少了。”
苦笑的看着他,“谢谢你,我也是明白的——”转身看向病床,我低低一叹,“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真的很想他活下来。他也想活着,他一直在叫娘,叫娘子啊……”
他也沉默了。
扯开一个笑,“你当值的时候,帮我看着他点。若是有高热和肩部伤口出血,赶紧叫我。”
他点了点头。
笑了笑,我朝之前我处理过的几个病人的病床走去。
一夜多过去,六个中了黑色冰寒毒的伤员里,三个先送来的轻伤员,已经醒了。
惊异于自己还活着,在医护解答之后,六道感激的视线投向了我。
其中两道目光,分外醒目。
好可爱的美少年啊
此刻被医护清理干净之后面孔,竟然漂亮的惊人。
一头蔚蓝的长发。
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怯怯又好奇的望着我,眼珠漆黑而明亮。
简直是希腊神话中的伽倪墨得斯
同样美丽的眼睛,同样也有一头美的惊人的蓝发。
他最多不过十五六岁。
可眼前的美少年却羞涩的要命。
被我这么一看,白玉般的脸便红了个透。
垂着眼,不敢看我。
长长的睫毛不停的轻轻扇动着……
真是太可爱了
我笑嘻嘻的走近他,他不安的挪了一下身子,脸更红了。
“你是水国人?”我笑着。
还是不敢看我,他点了点头。
看着他耳垂都红了,我不觉好笑。
从来没见过这么羞涩的少年,可他居然有勇气上战场,还敢面对高等暗族中有着黑色级冰寒毒的敌人。
若不是亲手处理了他右大腿的伤口,我真是没法相信。
我笑眯眯道,“我也是水国人呢。”
他抬起头,迅速的瞄我一眼,又低头,声音小小的,“我知道,你是莫离郡主。”
轻轻一笑,“你多大了?”
他羞涩一笑,“十五了。”
我翻了个白眼,有些责怪的,“不是说十六以下不能参战么?谁让你来的?”
他身子缩了缩,这次却抬头看向我,“我箭射的好,是特召的。不是谁,是我自己要来的。”
一旁那个金发的男子笑道,“十丈内百中九十九,厉害着呢”
原来,还是个神箭手——我笑了笑,“你还这么小,不怕么?你家里人能放心么?”
十五岁——在地球还只是个初二的学生。
地球上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干嘛?
踢足球?打电动?偶尔跟父母撒撒娇?
只听他这回声音却大了些,小鹿般的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我,带了几分坚定的,“我不怕。我射死了十七个暗鬼呢——”说着,有些丧气的遗憾,“可惜,还有九个射偏了,没射穿心脏。”顿一顿,又道,“我家就我娘。我娘说了,我是水国养大的,有这本事就该来。”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平民母亲的孩子。
在水国,平民家蓝发血统的孩子,只要满五岁便可由皇室出资负责教育和生活。
伟大的母亲培育出了一个羞涩却勇敢的少年——不禁的,对那位未曾蒙面的母亲肃然起敬。
而面前的少年也更加的得到了我的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我爱怜的看着他。
“林土。”他答。
微微一愣,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什么,我的记忆飞快翻回着……
遥远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一双漂亮的“小鹿眼”,同样的羞涩。
大约我脸上神情有些奇怪,他好奇的看着我,长长的睫毛眨巴着。
神情纯真之极。
我看着他,“你的家乡是不是鹿城。”
他惊讶的看着我,“郡主,你怎么知道?”
满心喜悦的看着他,眼前的美少年和十二年前那个漂亮而善良的小土重合了。
微微一笑,我轻轻哼起了生日歌。
我记得,就不知他记不记得了?
他面上一呆。
然后,慢慢的张大了嘴,明亮的眼睛里迸发出不可置信的光,“你是草草姐姐”
停住歌声,带着满眼的笑意,“小土”
“真的是草草姐姐你真的是”他激动的看着我,不停重复着。
轻轻在他漂亮的脸上捏了一把,“没想到小土长大了这么漂亮,还这么本事”
被我这么一捏,他又羞涩了,“草草姐姐才漂亮呢”说着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想问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轻笑一声,“姐姐小时候是中了毒,后来毒解了。”
他明白过来,“太好了,草草姐姐人好,就该这么漂亮的。”
小土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并没有问我为何变成了郡主,此刻他的眼里为我高兴的喜悦却是由衷的真诚。
身边多了一个人,我扭头一看,笑道,“归离,这是小土。我小时候的邻居。”
又看向小土,他正好奇的看着归离,我笑了笑,“小土,这是医族的归离长老。”
小土抿抿嘴,笑道,“我知道。归长老是草草姐姐的夫君。”
归离浅笑道,“既然是漓紫的故人,归离痴长一些,便唤大哥吧。”
小土面红了红,低声叫了一声,“归离大哥。”
归离笑着点了点头。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只觉欢喜。
真正的他乡遇故人啊。
“漓紫,该去歇息了,都过了午时了。”归离轻声道,“一天没用膳了,赶紧吃了,歇着吧。”
我这才看了看帐篷窗外的天色,已经是艳阳高照了。
战役已经结束了。
点了点头,又嘱咐他们几个伤患好生休息,按时喝药。
这黑色的冰寒毒,还要喝药清毒,方可。
又望了一眼对面病床上,那依旧昏睡喃喃自语的金发男子一眼,轻叹一口气,和归离走出了医帐。
烈日当空,光线太猛,有些不习惯的眯了眯眼。
用手挡了挡之后,又锤了锤腰。
归离轻轻拖过我的左手,看着那几根绑带,沉默不语。
我笑了笑,“都割得很浅的。”
他紧紧蹙眉,良久后轻轻摇了摇头,“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强笑着,“我会注意的。”
我理解他的感受。
想阻止,却又不能阻止。
他是我的夫君,但同样也有一份悲天悯人的心怀。
何况,他也是一个医师。
他能理解,我的感受。
割的是我的手,痛的却是他的心。
他比我更为难,还多了一分心痛和难过。
他替我把了把脉,微微安心,却还是一叹,“每日的药,不可忘了。”
笑着应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朝北面我们的帐篷走去。
远处金色茫茫无边,天火山巍然屹立,遍体火红。
能看得见的是天火山,可那看不见的人却在大漠的另外两端。
不知道他们可好?
还有五鹤,烈城离开之后,至今还未回来。
七十五万大军的粮草,超出当初的预计太多了。
他此刻,想必也会很辛苦吧。
微微一叹,没有说出来。
如今,大家都不容易。
守着我的归离不容易,思念数份的我不容易。
被我思念的人——他们,也不会容易。
可是——只能熬下去,一起期待战火消散后的花好月圆。
也许,经过了这场战火的洗礼,那花会更好,月也会更圆
前几日又收到了爹爹的来信,知道开战后,他很是担心。
生怕他这个女儿被战争的残酷所吓到,洋洋洒洒写了七页纸。
字字都是宽心,句句都是关心。
我庆幸他如今接了摄政王的爵位,否则,他此番恐怕还要坚持披甲上阵。
饿得太久,反而不觉的饿。
还是逼自己吃了满满的一碗米饭。
喝了清九递过的两碗补药。
他不时的瞄两眼我的手腕,眼里有隐不住的担忧。
一旁抱着七七的紫祈,眼神也有些奇特。
宽慰的拍了拍清九,“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的。”
清九想说什么,看了看归离,终究还是没说。
他想说什么,紫祈在探究什么,我都知道。
可是,此刻,累极了,也没什么心思说那么多,“好了,各位,我要睡觉了。”
说完,不待他们出去,把自己往塌上一扔,我几乎闭眼就睡着了。
恍惚听得清九嘀咕一句,“才不信有什么分寸呢……”
归离说的话,我却没听清了。
枕着香囊带来的清凉,我沉沉睡去。
可是,这一觉尽管天昏地暗,却并未睡到自然醒。
因为,鼓声又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