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田宇抬起头来,依然挂满悲痛的脸上增添了一点点叫做“勇敢”的东西。他对着陈焉、也对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陈博士,你是梅高凤的闺蜜,也是她最为服膺的人。请你明天过来,我把我知道的以及感觉到的全都告诉你,也给大家一个交代。今天,我实在撑不住了,请给我和我的家人一点空间!拜托了!”说完,深深一揖,泪流满面。陈焉等人只好暂时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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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陈焉依约再次来到梅高凤家。许彤彤提出和她一起去,她想了想,同意了,因为梅高凤远在山西的双亲应该已经赶来了,儿子也应当在家守灵,不难想象他们突闻晴天霹雳该是何等悲痛欲绝!让善解人意的许彤彤去做些劝慰工作也好。
神情落寞的田宇把陈焉引进书房里,半晌无语,仿佛难以启齿似的。以前陈焉来串门时,有些自卑的他还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当然,也没有挤的必要了。陈焉依旧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让他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威压。终于,他颤抖着沙哑的嗓音开口了:
“你们这些陈焉的密友大概都把我看作罪魁祸首了吧?至少也会把我们夫妻失和当成梅高凤走上绝路的主要原因吧?我不想辩解,因为我确实有责任。如果我以及我们的家庭生活能让她满意的话,她不会彻底丧失对生活的信心的,也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从生活中消逝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我也许没有你们那样感到突然,但请相信我和你们一样感到悲痛!不!我的悲痛应当远远地超过了你们,因为我毕竟是她相伴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她无比疼爱的儿子的父亲啊!”
没想到这个中学数学老师的表达居然十分流畅,甚至还有几分文采。大概他的教学效果还是不错的吧?陈焉心想,他身上固然不像梅高凤那样罩着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光环,但恐怕也有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亮点,只是长期被梅高凤忽略了。
田宇嘴唇干裂,还凝结着一些血块,眼睛里也布满血丝,可知他也饱受煎熬。陈焉忽然有些同情这个被妻子斥作“心理猥琐”的男人了——除了中年丧妻之痛外,他还要承受舆论的谴责,尽管他的过错也许有限。她示意田宇先喝口水,田宇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读本科时,我的成绩就远远不如她。不是我不努力,是我缺少数学天分,也许当年我选读中文专业要更加合适。当然,读中文的话,我就不可能与她相遇了,后来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那时,成绩好的男生和女生是受追捧的,我这样的成绩平平者是入不了梅高凤这样的优秀女生的慧眼的。她对我产生好感,始于大三时的一次登山活动。她掉队了,心里着急,偏又不小心,崴了脚,寸步难行。我其实一直注意她,见她没跟上来,便下去找,结果在一处陡峭的‘天梯’下发现了哭泣的她。于是,天赐予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不容分说,背起她就下撤。山路难行啊,何况我是负重而行?很快我就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了。但我就是不肯放下她,也不肯稍微歇一歇,一口气把她背到山脚的医院。当医生开始为她治疗时,我几乎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心里却十分甜蜜。从此,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了,或者说,开始垂青于我了。
“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上体育课时,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还处在‘单相思’状态的我,目光始终不离她前后左右,于是最先发现她的裤子上渗出了一团红色。我知道她来例假了,而自己还没有察觉。我便迅速闪身到她前面,挡住其他同学的视线,然后悄悄提醒她‘有情况’。她低头一看,恍然大悟,赶紧红着脸在我的掩护下托故离开。我的细心让她避免了一场尴尬。这是一件。另一件就更有些尴尬了,至今我向你披露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时,还觉得不雅——一群同学去搞野炊。一阵臭味袭来,大家都不自觉地捂住鼻子。我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主动挺身而出说:‘不好意思,消化不良,污染空气,勿罪,勿罪!’众人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你!’这是以不惜自我牺牲的方式为她解围,非勇者不能为也。我毕竟也是好面子、爱虚荣的毛头小伙子啊!我就这样一点点赢得了她的芳心。没有精心的策划,也没有刻意的运作,完全出自内心的真情与深情。我的行为及结局有点类似古代那个以精诚著称的‘卖油郎’。
“但婚后的生活却远没有我们想象的美满。她在事业上高歌猛进,我却始终在原地踏步。我一直以她的优秀为骄傲,她却渐渐地以我的平庸为羞耻了。起初,她也劝我报考研究生,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我这个人教书还行,做学问、搞研究,实在不是那块料。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但内心的不满却在一点一点的累积,终于累积到嫌恶的地步。哎!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里,即使到今天,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还影响着对家庭结构模式的评价。男高女低是大家都认可的合理的结构模式;如果女高男低的话,男女双方就都有些难以接受了。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其他因素掺杂进来(比如第三者插足),男高女低,家庭结构一般是稳固的;反过来,女高男低,家庭结构很可能就会失衡、失重了,而失衡、失重的结果又很可能是大厦将倾或方舟将覆了。令人悲哀的是,我们家恰好适用后一种结构模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她研究的学问太高深,我不懂,不说也罢。可是别的话题,包括时政话题、影视话题、饮食话题、服饰话题等等,她也不愿与我谈论。有时我主动抛出话题,她却不肯接茬,一副‘匹夫不足与言’的神情。这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于是,两人心与心的隔膜不断加深、距离也不断拉远。最后,除了教育孩子的话题外,我们几乎无话可谈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外校有个‘著名学者’与她书信往来极为频繁,而她似乎也能从通信中获得我无法给予她的快乐。说实话,对她事业上的成功,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但对她这两年感情上的变化,我却怀疑过,甚至私底下调查过。有一次,她伏案于电脑桌前,我刚好从旁边经过。也许人人都有一点偷窥的意欲吧,我有意无意地往电脑屏幕看去。除了看到屏幕上定格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照外,我还看到了她脸上漾出的久违的笑容。我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她欣赏甚至崇拜的那个著名学者,因为此前我看见过他们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的合影。当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给我看照片时,她还介绍了他的学术成就,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推崇。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带有特别意味的笑容(那是多年没有施与我的),我真是妒火中烧!恨不得把她的电脑砸了!但我知道,这不能成为我施暴的理由,所以我最终还是隐忍下来。
“真正发生激烈冲突是上个月。她又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而会议地点恰好是那个学者所在的城市,想必他们会相遇。我想象他们相遇的场景:是在会场上盈盈一握呢,还是在房间里深情相拥呢?想到后一种场景,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真想立即赶赴那个城市,像梁山好汉中的拼命三郎石秀那样手刃奸夫淫妇。但我又想,以她的一贯的道德操守和标准的淑女做派,对他别有情愫是真的,却未必真会出轨,也许他们能做到‘发乎情而止乎礼义’。那么,究竟已经发生了什么,这次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关乎我是否会被戴上‘绿帽子’的问题,纠缠在我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会议开了七天,我也被整整折磨了一个星期。儿子住校,我一个人在家,可谓‘茕茕孓立,形影相吊。没办法,只好借酒浇愁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酒徒,也历来讨厌酒徒,但那一个星期,我实在与酒徒无异啊!唯有酒能麻醉我的神经、稀释我的痛苦哇!
“她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朦胧中见她少有的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心想这一定是与意中人幽会带来的变化,胸中的怒火直往上窜。也是酒后乱性,我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卑鄙的念头: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了,你可以在外面不守妇道,回来也总得尽尽妻子的义务吧?今晚你必须和我效鱼水之欢!于是,我拼命将她按在床上。她向来不喜欢这类‘直奔主题’的做法,何况当时我毫不尊重她的意愿。所以,她使劲挣扎。这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我,竟然说出了一句严重伤害她的话:‘你能和某某某做,就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做吗?’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她脸色刷的一下就变得灰白,用绝望中带点无助的目光死盯着我,恨恨地说:‘你真是心理猥琐!’这是我与她相识以来她说过的最‘狠毒’的一句话。但我当时已经无法自控了,还是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根本不顾她在伤心流泪。
“事后,我知道自己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错误!在上,她本来是一个多么羞怯、多么保守的人啊!我听别人说过一个段子:男人最爱听女人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最怕听女人说的一句话是‘我还要’。在我们之间,别说‘我还要’,就是‘我要’,也从没听她说过啊!”
听到这里,陈焉不由得联想起自己,或许因为自己更多地接受的是相对开放的欧美教育,性格又比较活泼外向,所以在上倒不太会忸怩。那两句话年轻时都说过,而且说得非常自然。现在,虽说还在‘四十如虎’的年纪,毕竟兴趣与体力都衰减了,所以,更多地说出的只是前一句了。她觉得自己与梅高凤相比,不仅性格有着较大的反差,在床上的表现只怕也大异其趣——自己是生龙活虎,动感十足,而梅高凤在宽衣解带之际,大概会眼角含羞,粉颈低垂吧?这样一个对本来就冷淡的含蓄女子,在被已经形同陌路的丈夫强暴时,内心该感到多么屈辱、多么绝望!想到这里,原本已稍稍平息的愤怒又卷土重来,于是一脸的霜色就更凝重了。
田宇还在往下说:
“我明白,我这是在犯罪,从法律的角度看,违背妻子意愿的性行为也可以认定为强奸。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堕落为一个强奸犯!但无论我如何请求她宽恕,都已经无济于事了。那天以后,她就与我分居了,不仅绝对不让我碰她,而且从不让我走进她的卧室。可我正当盛年啊!我也有我的生理需求!怎么办?自然不能再强迫她。去找‘失足妇女’?这倒不难,听说容留她们的场所很多。但我好歹也是一向清白做人的知识阶层,岂能沾染这类令人不齿的行为?那么,剩下的也许只有自慰了。自慰本身不算大错,错就错在那天深夜,我误以为她已经入睡,便忘了将卫生间的门锁上。结果被进来方便的她撞了个正着。我吓呆了,她也惊呆了。记得当时从她咬牙切齿的嘴巴里迸出了两句比上次更鄙薄也更刻毒的话:‘你不仅心理猥琐,而且行为卑劣!’天哪!这是什么逻辑?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偏激的看法呢?她为什么就不能从我的角度作出更加客观的评判呢?那是三天前的事情。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哦,对了,你等等,我给你看两样东西”。
田宇中断了叙述,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封遗书和一份病历递给陈焉。
遗书的落款日期是梅高凤自杀的前一天。抬头的称呼是“亲爱的儿子”,显然是写给儿子的。文字非常简短——
请原谅妈妈的不辞而别!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为你祈福!可是,妈妈不能再继续陪伴你了。妈妈太累太累了,想彻底休息了!不要责怪妈妈狠心抛下你好吗?妈妈实在是万般无奈啊!你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要比妈妈通达得多,妈妈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除了积极进取外,你还要学会坚强,努力拥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世界。你不要学你爸爸,当然,也不要学你妈妈。
你要做你自己——勇往直前而又百折不挠的自己。你会成功的,至少会比妈妈更成功的。那样的话,妈妈也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再见了,亲爱的儿子!但愿妈妈的言行今后不会成为你痛苦的记忆!
遗书中有太多的潜台词、太多的隐曲。看来,她不仅对丈夫绝望了,对自己也已经绝望了。所以才会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以父母为榜样。陈焉试着体会她写作遗书时的心情,那一刻肯定是虽有牵挂却万念俱灰啊!
病历则记录了梅高凤近一两年去医院就诊的情况,这是她生前从未示人的,田宇也是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了它。从中可以看出她去年就患有抑郁症了。一开始的诊断结论是“轻度”,上个月已经发展为“重度”了。但她守口如瓶,经常一起开展活动的陈焉等人居然一无所知。陈焉不仅感慨:她平时实在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什么都一个人兜着。如果能早日向姐妹们敞开内心世界,悲剧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梅高凤的死因已经大致清楚了。陈焉想起昨天白院士说过的话:“她对自己要求太高,对家人也要求太高哇。”这个睿智而又人情练达的老人真是目光如电啊!不是吗?从种种事实来判断,梅高凤对自己在学术上近乎苛求,对家人恐怕也是有些苛求的。做人做事务求完美,这本身没有错,却不知生活中完美的人和完美的事是极其罕见的,相反不完美总是与我们形影相随。我们无妨心系完美,但要学会接受不完美的东西,包括宽容自己的不完美和别人的不完美。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调节能力。如果因为生活中有一些不完美,就告别生活,选择死亡,这种行为方式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而她最终留下的也是非常不完美的人生!
对事业上的自己和生活中的丈夫由失望到绝望,这双重的精神重创使梅高凤最终彻底崩溃了。这中间,固然有外力的挤压,比如现有的岗位聘任办法、残酷的竞争法则、丈夫对她的贞节的无端怀疑等,但主要还得归结于内因,那就是她的心理过于脆弱,缺乏应有的从容与平和心态,太急于事功,太在乎学术界对自己的评价,当然,也太在意家庭结构的不平衡和夫妻关系的不和谐。事情本来并不大,但患有重度抑郁症以致心理有些扭曲的她却把它无限放大了。
陈焉觉得自己严重失职:这以前,为什么不多安排一些有关心理调适的讲座、多组织一些心理咨询活动呢?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梅高凤的心理疾患和心理危机,对她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和心理干预呢?教训啊!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看来,今后在安排活动时,针对第三种人的专题心理辅导讲座及其他相关活动要大大加强了。同样压力山大的姐妹们可一定要以梅高凤为鉴,保持心理的健康啊!
那么,要不要将梅高凤的真实死因告知姐妹们呢?陈焉考虑,恐怕只能披露与事业相关的那一部分,涉及私生活的还是“三缄其口”为好。她以白练自缢,大概是要表达“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或许也是向丈夫自证清白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提及她充满憾恨且不无屈辱的私生活呢?就把它当做一段往事尘封吧,为了死者,也为了活着的人,包括她刚刚痛饮了一杯浓烈的人生苦酒的儿子,和她生前虽然厌恶却还不失最后的善良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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