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开会前我特想跑肚拉稀爬不起来,或者发高烧昏迷不醒,只要能躲过演讲让我怎么着都行。
看看,这就已经超出正常思维,朝自虐方向发展了。所以你不能再苛责自己了,我们既然生活在这个生态之中,就得受制于这个环境,其实每个人对此都有太多的无奈。
我没法原谅自己,我是个作家,即便我没能力清洁别人,至少也得让自己活得干净点吧?但我不仅把自己弄脏了,还站到台上去为别人做表率。我怎么原谅自己?这是刻在我胸前的那个红字!
作家,你这就有点反应过度了。你对病人说得就很好:自责可以,但要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就为了这一件事,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那你真得找我看看心理疾病了。
你以为我没有心理疾病?
我没以为。
那你以为我有?
我也没以为。
……
……
算了,还是谈谈这个病人吧。医生,我想知道学术研究跟临床治疗到底有没有关系?
哟,这么冲,一股子火药味。
问你问题呢。
当然有关系。
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关系呢。
作家,话里有话吧?
没错,我就是挺想不明白的。当初我把沈阳兵交给你的时候,你要去开研讨会没工夫管病人。这次我给你讲当时的情况,你又要去宣读论文没工夫听……
不是凑巧赶一块了嘛。
我不觉得是凑巧。
你不会是觉得我有意吧?
那倒不会,我是觉得在你们的心目中,学术研究比临床治疗更重要。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想让我怎么想?
你看,我一得空就给你打电话,不就是想继续听你说吗?我就知道不让你讲出来会把你给憋坏的。
是啊,你再不来电话我就憋死了。
那就讲吧,你再不讲我也要憋死了。
他们连队从北川县城撤出后就驻在擂鼓镇。我是跟巡诊医生去的他们连队。连长听说我们是沈阳军区的,就随口说了句他们连队有个沈阳兵。我说那还不快叫来见见老乡?连长就犹豫了,说这个沈阳兵现在有点问题。我问什么问题,他指着脑袋说,这里有点不正常。我追问怎么不正常,连长说他不愿跟人接触,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说这顶多是性格问题,怎么能说脑袋不正常呢?连长说,不,他还从地上捡东西吃,被发现好几次了。我问他一直都这样吗?连长说地震前还挺正常的,地震发生后连队所有人都在四处救人,唯独他不知道躲到哪去了,等到归队后就发现他有些异常了。连长说他是新兵没经过事,可能是被地震吓出毛病了。
看来连队完全不知道他救人的事。
不仅不知道,还认为一个战士被地震吓成这样,说出去挺给连队丢脸的。至今,我还记得连长提到他时的那种遮掩和难以启齿的尴尬。
……怎么会这样。
我跟连长说,正好我们军区的心理专家也来了,让我把他带去看看吧。连长就把他叫了出来。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心里就特别不好受。他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怯生生地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像个惊吓过度,随时准备逃窜的小动物。只有当我提到了“沈阳”时,他才突然抬起头,目光变得极其热切。他说,报告首长我是沈阳人!我说我知道你是沈阳人,所以才跟连长给你请了假,准备带你去看沈阳老乡呢。他立刻灿烂地笑了,此后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后来你就把他带到了心理救援分队?
对,在你的帐篷里,我亲手把他交给了你。
真对不起,当时我正要去参加一个震区心理应急救援研讨会,你走之后,我就把他交给了我的学生。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他,你应该向他说对不起!你知道吗?我只离开了一会儿,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看见他蜷缩在帐篷角落里,两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把脑袋埋在双腿之间。没有人敢接近他,只要一听见有人说话,他就会发出惊悚的喊叫。看见我的那一刻,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死死地抓住我,带着哭腔央求着,首长你快带我离开这吧,我害怕。
……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因为你的那些学生一个接一个轮番跑来向他询问病情,在他们眼里,他不是一个格外需要小心保护的心理病人,而是一个可能会对他们撰写学术论文有所启发的病例!他们毫不顾及他那已经受到了伤害的脆弱心理,一遍一遍地用同样的问题刺激他,一次又一次地扒开他的伤口。别说是他,连正常人都承受不了!
对不起,我真的感到十分羞愧。
你是应该为你的学生感到羞愧。
不,我更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从不知道沈阳兵经历了这么多的……我……我很难过。
你不知道我把他带回连队交还给连长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我不敢看他,不敢看他孩子般的信赖的目光,不敢看他充满希望的求救的眼神儿,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对不住他……
别说了,作家,你让我无地自容。……以前,我总认为你指责我是作家的偏激,是小题大做,总认为我在灾区做了那么多的心理救援工作,自己问心无愧。但现在,我真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了。
别,你别让我弄得也反应过度了。其实,我知道你率领心理救援分队在震区四处奔波救助了许多人,也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不可能每个病人都亲自诊治,只不过这件事儿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只能朝你发泄。
不,我不是反应过度,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扪心自问,我之所以在震区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组织群体心理救援上,是因为我手里当时正做一个《关于突发战争中的群体性心理应激反应》的全军科研课题。抗震救灾虽然是非战争军事行动,但与突发性战争对心理产生的影响最相似。所以,我希望能在震区获得大量的数据。
医生,你这么坦诚,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说老实话,你对我的触动很大。因为沈阳兵的事你一直在责备我,促使我不得不反思自己。我这次参加学术会议的论文,就是阐述心理医疗实践中的医学伦理问题。
你这个问题很有意义,但对那些会我可没什么信心。可能是我太偏激了吧,我觉得现在的学术会议和我们的文学作品研讨会差不多,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有价值的不多,大多都沦为沽名钓誉的秀场了。
话说得尖刻了,但不无道理。可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你我又能怎么样?是你能拒绝作品研讨会,还是我能拒绝学术会议?
我在你的这本心理学书上,看到了一个叫李波特的心理医生。
他是南锡学院的创办人,催眠术的先驱。
这里有一段他的追随者、杰出生理学家博恩海姆教授对他的描述。他说“李波特医生完全远离医学专家,埋头于他的研究中,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病人,他的大部分病人来自于穷人阶级。”下面写道:由于谦虚,他拒绝照相,他说,“给心理学家或者医生留影不会给学院增加价值和荣誉。”因此我们无法展示这位伟大的催眠学先驱的照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坦白地说,我做不到,只能是心向往之。
能心向往之就已经不错了,其实我也做不到。
所以作家,你不能这样给人开方子。不能一上来就用人参,病人身体虚弱,受不了人参这么高级的大补。我受不了,哪个病人也受不了。你让他讲出来是对的,但让他在大会上讲,这就有点难为他了。
11
医生,你总算是回来了。
没事吧你?
有事。
有事?
我想做催眠。
不会吧?那个病人又磨你了?
不是他要做,是我要做。
怎么了作家?
……
他会开完了?
开完了。
没在会上讲吧?
你说对了,没讲。
那咱也不至于失落成这样吧?
失落倒谈不上,就是心里特别压抑。
我就说下药不能太猛,压在心里五年的心理负担,你让他怎么能一下子就坦然面对当众去讲呢?
可悲的不是他不能讲,而是人家不让他讲。
谁不让?他那个排长?
排长现在已经是连长了,连长倒挺痛快,说既然你小子心里过不去那决来吧,反正这事儿也翻篇了。
那是谁不让?
机关不让。机关要求必须按他们写的稿子念,一个字都不能改,而且要全部背下来,按每分钟220个字的语速脱稿讲。
明白了,我只从心理角度考虑了,忘了这个茬了。
可我应该想到呀,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医生,你说我这人怎么吃一百个豆也记不住豆腥味呢?
作家,你得注意心理防护,别被病人的情绪干扰到了。
我已经被干扰了,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
我说你怎么提要求都跟他一样,还催眠,怎么想的你?
我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想催眠了。
你说他为什么?
因为他太压抑了,想通过催眠解脱自己。
不,是因为他想放弃了,想通过催眠逃避自己。
说法不同而已。
不一样,解脱还有解决问题的意愿,逃避可是不想再面对自己,不想再与自己对抗了,是放弃。
你是不是想说我跟他一样,都在逃避自己?
我是想说你跟他不一样,你有能力面对自己战胜自己,不必借助任何方法。
医生,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我是挺高看你的,作家。说老实话,我一直都很敬重你,虽然你时不时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但我喜欢你的精神洁癖,包括你的小脾气和你的尖牙利嘴。
别这么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干净。
底色在就脏不到哪去。你不过是违心上台演讲那么一次,就觉得把自己弄脏了,就内疚得要死。依我看,有这份内疚你就比许多人都干净。
我可不敢跟别人比。我跟你比不了,跟这个病人比不了,跟沈阳兵更比不了。你知道吗,我这段日子连续失眠心情烦闷,就是因为与你们相形之下我感到了羞愧,感到了无法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又反应过度了吧,作家,就那点事至于吗?
何止那点事,要是就那点事我也不会如此愧疚了。
……
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正洗耳恭听。
就那么自信我会主动告诉你?
不是我自信,是你自信,只有自信的人才敢这样面对自己的内心。
……好吧,你一定想不到,抗震救灾的那个三等功是……是我伸手要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挺淡泊的人。
我也以为是。
而且一个三等功对你来说好像不该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你立过不止一个三等功了。
唉,谁知道当时是怎么了。
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