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邝大夫,那就拜托你了!我全指望你了!”李老爷笑呵呵。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良知!真是妙哉,这蠢小子自己要往死里闯,他就不客气地利用了。

“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不知您肯不肯——”

“你说!要什么我都答应!”李老爷豪气地一挥手。这替死鬼想要什么?上好棺材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秀慧黑眸瞥向六姨太。“我想要夫人那条绣帕。”

兀自捏帕拭泪的六姨太一愣,面色狐疑。

总管嘴角抽搐。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起色心,没救了。

李老爷面色一冷,随即又堆起笑。“就送邝公子吧,小媚。”

六姨太于是将绣帕交给总管,总管将之转交给邝灵。

邝灵小心收起绣帕,笑靥一径无心机的灿烂。“多谢夫人赏赐。不过,第二个要求,可能就有点为难……”

“你直说无妨。”

他笑逐颜开。“死去的那名家仆,尸体可以给我吗?”

李老爷手下这类家仆多半是亡命之徒,死了便无价值,既然邝灵要尸体,也就给他。

于是总管领着邝灵来到停尸的柴房。

天色沉昏,柴房里昏暗不明,尸体盖着白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白布沾着杂乱血迹,四周静得诡异,尸体虽静躺不动,却像是随时会跳起来。

邝灵打亮油灯,蹲在尸体旁,伸手将白布一掀,双目暴突的死相惊悚而现。

饶是总管见多识广也不禁颤抖一下,险些呕吐,却见邝灵好整以暇地检视尸体,以白布包指,轻戳尸体各处,又贴近端详,清秀容颜都快贴上那张狰狞的死人脸。

“请……请问,你要这尸体做什么?”总管噎着声问。若非老爷要他打探邝灵要尸体何用,他早夺门而出了。这少年未免太胆大,居然靠得这么近,他光瞧这尸体就要作恶梦了。

“为了学习。斗殴的伤千奇百怪,虽然这人死了,我从他身上伤口还是能学到不少,有助于将来医治伤者。”见总管脸色青白,邝灵体贴道∶“你若不习惯,就在外头等我吧!”

总管巴不得他说这句话,反正一人一尸关在柴房中也变不出花样,当即退到门外。

不过,邝灵是专程来搞花样的。

柴房门一关上,他就双手合十,轻声对尸体祝祷。“这位大叔,不是小妹想冒犯你的遗体,实在因为这味药非以新死之人的心头血无法培育,以你遗体养出来的这味药,小妹保证……”美眸略一迟疑,修正誓言。“小妹‘尽量’不用来害人就是,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祷毕,她拉开尸体胸口衣衫,露出胸膛,她衣袖轻挥,袖中露出一口锐利的银柄小刀,她在尸体胸口切个十字,再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些粉末在伤口里,一眨眼,伤口上就长了一排细黑绒毛。

她收起小刀,摸到怀中的绣帕,顺手取出。绣帕沾有六姨太的香气,一嗅,脂粉味中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茉莉香。

“是茉莉香啊……”她喃语,收起绣帕,继续检查尸体。

片刻间,绒毛已经长出数朵指甲大的小花,形若菊花,通体漆黑。她以小刀小心采下,以帕子层层包起,再倒些药粉,死人胸口的绒毛立时凋落粉碎。

这种似花的植物,其实是一种草,名为“血绣菊”,仅需芝麻大的一丁点,就可毒杀十人,但若佐以调和的药物,又成罕见的良药,专治心疾。

接下来,只等陆公子大驾光临了。

不是她爱等陆公子,是她必须等,只因爷爷对她说过——

“灵儿,你听好,我们家曾有一份祖传的武功秘籍,称为‘横山密书’。秘籍在多年前被人盗去,下落不明。幸好若要读懂此书,还需要一份口诀,这口诀只在我们家族中口耳相传,现在我把口诀传给你,将来爷爷若是来不及找回秘籍,这责任就落在你肩上了。切记,倘若秘籍落入恶人之手,能夺回最好,若夺不回,宁可将它毁去,绝不可让恶人练成上头的武功,危害世人,切记切记……”

秘籍失落多年,如今,江湖上盛传,秘籍全本落入这位陆公子之手。

她得知消息后,着实伤了一番脑筋。此人行踪不定,武功又强,她打是打不过他,追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是好?但得知他现身江湖是为报家仇,专找当年仇人,她就有了主意——只要她待在他仇人附近,他迟早会送上门来吧?

因此李老爷派人来请爷爷去看病时,她立即毛遂自荐,就这么来到李府。而陆公子也没让她失望,只让她等了一个月。

她继续检查尸体,尸体左臂被切断,伤口平整,这一剑干净利落,尸体无其它伤痕,可见下手之人武功颇高,死者毫无还手余地。

连杀十九人的男人,能算是好人吗?

依爷爷的交代,秘籍落入恶人之手,必须夺回,否则至少也要毁去;但她武功差劲,要想从陆公子手里抢到秘籍……唉,与虎谋皮也差不多就这么凶险哪!

她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托腮沉思。

陆公子……杀人之时,你在想什么?

你是个残忍冷血的人吗?

“怎么办?”她自言自语,美眸浮现淡淡诡笑。“我越来越期待见到你了,陆公子。”

“要杀的人居然逃了,阿卫,你说,我们该立刻追上去吗?”树梢上,清如水晶、冷如寒冰的俊雅双眸,牢牢锁住厨房里忙碌的柔弱身影。

“爷,你不能再奔波了,你身上的毒得赶紧找大夫——”

“不要紧,我还撑得住。阿卫,你猜李老爷会逃去哪里?”

一抹不大灵活的身影走出厨房,去取柴火,俊雅瞳眸微眯——是个少年?

“……我不知道。”

“嗯,不急,反正他是逃不了的。”男子低吟的嗓音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再问你,如果一个人带着全家逃命,却单单留下一个人在此等我,有何用意?”

“他要让这人对付你?”

“我也这么想——”含笑的话音刚落,就见那清瘦少年很不雅观地摔了一大跤,手里抱的柴火都掉在地上了。

坐在庭院树上的两名男子同时哑然,心中转的是同一个念头——就凭这个走没两步就摔倒的小子,想对付谁?

“喔……好痛。”这一摔,邝灵胃部正好撞上满地乱滚的柴火,痛得直不起身,抱肚呻吟,苦着脸自语。

“早知道该要李老爷留个厨娘,想吃顿热食就不会这么辛苦……”忽见身侧雪地多了些影子,跟着她就被一只有力臂膀提起,一道悦耳醇然的男嗓问道∶“你没事吧?”

她转头,看见一名俊美得教人赞叹的陌生男子,他眉目疏朗,黑眸亮如雕磨光滑的黑玛瑙,浓郁双睫极长,瞥视间魅惑人心。他着黑衣,身形修长挺拔,她得微微仰首,才能与他黑玛瑙似的双眸对视。他口鼻端正有如雕成,唇边一抹温煦浅笑,显得和蔼可亲。

她有些失神——不,令她失神的并非他英俊的皮相,是他的笑,极其温柔但全然冷硬,惑人却绝对无情,她笃定自己不曾见过这男人,为何却觉得他似曾相识?

他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对,不是血腥味,是某种毒物,味道如此浓烈,他早该暴毙了,怎么还活着?

她暂时捺下心头接二连三的疑惑,道∶“你是——陆公子?”李家人已在昨日连夜撤离,大宅就剩她一个,闲杂人等不会进来,他应该就是她等的人了。

“我是陆歌岩。你是李家的什么人?李老爷呢?”陆歌岩俊颜含笑。这少年眉清目秀,身子却又轻又软,刚才那一提,他几乎能把他提离地面。这孩子是谁?是李家书僮吗?瞧打扮又不像。

“李老爷怕你,带着全家躲起来了。这宅子是他留给你的礼物,他希望你收下这宅子,饶他性命。”她如实转达李老爷交代的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人,同样着黑衣,看模样是他的护卫。

“喔?他先前声称送我千两黄金的大礼,我连黄金的影子也没见到,倒是有二十人向我围攻。现下他送我这幢大屋,该不会这里有埋伏吧?”俊容懒瞥四周,神态满不在乎,显然就是真有埋伏,他也不惧。

“没了,李家人都走光了,这里只有我。”怎么和李老爷说的不同?是李老爷派人暗算他,他才自卫杀人吗?他——不是坏胚子吗?她失望了。他若是坏蛋,她下手不需容情,若他不是,她就得多花工夫了,麻烦哪!

“你又是谁?”

“我吗?我应该是李老爷送你的第三项大礼吧!”

贴身护卫阿卫闻言愕然。这少年貌不惊人,也就眼神灵活讨喜罢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礼物,有何用意?

“你是个礼物?”陆歌岩难得露出讶色。“我追杀的人为求活命,送过不少金银珠宝和女人给我,都被我拒收,怎么这回别出心裁,送个少年给我?难道李老头以为我不近女色,是因为我好男色吗?”简直荒谬,他格格低笑。

“陆公子,你误会了。”她澄清道∶“我是大夫,李老爷说你有伤,要我给你诊治。”瞧他左手缠着白布绷带,似乎只是小伤而已。

原来如此。“嗯,你是大夫。李老头希望你替我疗伤,换他一命是吧?”

“不,你想杀他,尽管杀。我在他府上住了一个月,也替他家中人看病,与他两不相欠,为你疗伤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歌岩凝视对方,这少年容颜纯真,冷淡的语气却完全不像少年,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想替我治伤?难道你和李老头有仇,想借我的手杀他?”他揣测。

“不,我和李老爷无冤无仇,我只是久仰公子大名,愿意为公子效劳。”

“你久仰我什么?久仰我手段狠辣,还是久仰我杀人如麻?”他低嘲,踏前一步。他只需轻轻耸肩,就能碰到对方单薄的身子,少年却面无惧色,他有了几分欣赏。

“都有。应该说,我是久仰公子快意恩仇,手刃仇人,世上吃了亏的人不少,能报仇的却不多。”邝灵笑颜不曾稍改。“在我看来,公子像蛆。”

蛆?一旁阿卫震惊地张大了口,陆歌岩微微扬眉。

“公子可别以为这是贬意,蛆是医家清创之物,将蛆放伤口腐肉上,它会将腐肉吃得一干二净,却丝毫不损伤健康的皮肉。它明辨好坏,就像公子明分善恶,只杀仇人,绝不错杀无辜。”

其实,这男人更像蛇——修长、优美且致命。

“你怎知我不杀无辜?你没听说我有个仇人逃进某个小村里,我追进村中,杀了他,还顺手把全村人杀光了?”

“当然听说过,你下山来杀过多少人,我大致清楚。在屠杀村落之前,你杀的都是仇人,没道理突然变了性子,你杀那村子的人,想必是他们该杀。”

“我连村中一个八岁的孩子都没放过,难道一个八岁的小鬼也该杀吗?”陆歌岩含笑道,英俊笑容十足灿烂,墨眸却十足阴沉。

“如果你真的杀了那孩子,我相信你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望着少年了然的聪慧眼神,陆歌岩感觉如被一棒打在头上。屠村的惨事传遍江湖,人人视他如蛇蝎,他却暗示懂得其中的隐情——不,他只是瞎蒙罢了,他看来不满二十,怎会懂什么叫做不得不杀?

“随你说吧!”陆歌岩转身。“阿卫,走了——”

“等等,陆公子!”邝灵愕然道∶“你不带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