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坎坷路

那靴儿多长多宽,早已经在很久以前就刻进了心里,鸾枝手中扫帚猛地颤了一颤,赫然抬起头来——

他手上提一把短刀,穿一袭玄黑色修身侍卫常服端端立在自己跟前。腰束湛色革带,宽肩上搭着个青布包裹,那年轻的俊容上微有倦色,却一身英气勃发,仆仆风尘。

不是应该呆在牢里待斩吗,怎么忽然就好好的站在这里?

“凤萧……你,没事了?”鸾枝蠕了蠕嘴角,不可置信。

“嗯,半个月前就已经没事。”凤萧的嗓音冷沉沉的。他已经在街对面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她掂着脚尖将门板一块块卸下,看她鞠着腰儿擦桌扫地,那一抹水红色小袄儿来来又去,勾人魂儿一般,怎么着明明心里恨她,脚步却还是一步步地拢了过来。

痴痴看着鸾枝泛红的眼眶,却看到她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殷红唇印,才心软、眸光却又冷:“我替四爷去县上办事,回来路过你这里。进来看看。”

大步擦过鸾枝身旁,走到铺子里坐下。

鸾枝这才恍然,难怪元承宇先前对自己的求情百般含糊不应,却原来一早就已经为凤萧留了一条生路。

心中百感交集,见凤萧进店,连忙从灶上盛了一碗热粥出来:“可恶四哥,惯爱作弄人,亏我这样担心,还以为你过几天就要上法场了……你如今可是在为他做事嚒?”

那粥儿香糯浓稠,中间点缀着几颗红红绿绿的坚果儿,看起来醒目又爽口……昨夜在城墙跟下默了一夜,早已经腹中饥饿,凤萧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只这一低头,却看到那桌脚下一条纤细的红色丝带。他虽二十年从未触碰过女人,然而自小长在妓-院里,晓得这是女人亵裤上才有的绑带……眼前顿然浮现出昨夜办差回来时,在风雪寒夜下听到的酥酥娇-喘,他简直可以想象那个年轻商人是如何急切地把她裙裳褪尽……她还说她已经不爱,怎生的恰巧路过一回,便撞见她一回?

凤萧凝了一眼鸾枝晕粉的双颊,忽然一瞬间再无了食欲。天晓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满腔悸动,本以为一敲开门便可看到她惊喜的泪眼,却不想……

把刀鞘在桌面上一摁,蹙着眉峰道:“自祈裕绑了你之后,我便与四殿下达成协议,他给我和我娘削去奴籍,我答应他招安。前些日子乃是为他去临县寻找祈裕的账本,去了半月却无果。待过几日为大哥安置完后事,我便要去雍州府报道……督军校尉。”

那校尉的官职虽说不大,却是个真正带兵的。雍州府离京城近,乃是个重要的水路要塞,怕是四爷准备栽培他做亲信呢,将来前途无量。

鸾枝不明白凤萧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酷,心中却为他高兴:“这样好,等在那边扎了根,找个好女人,再把你娘也接过来,日子就这样好起来了。”

“小桃红,你晓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凤萧的眼神却一瞬沉冷下来,凝着鸾枝不放。

鸾枝又如何能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早知道他在牢中有惊无险,她定然不会与他说出那番实话……他竟也难得骗了她一回。

喵了眼满满的粥碗:“你惯是爱钻死胡同,这天下间又不止我一个女人。可是嫌我粥煮的不好了,不想喝?”

“不是,已经在外头喝过。”凤萧随口扯了句谎,默了默,又抿着薄唇道:“雍州府与京城只隔着半日距离,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和孩子。”

“呜哇~”后院忽然传来如意清脆的哭声,鸾枝连忙站起来:“呀,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的孩子呢,我去抱来给你看看。”

掀开帘子去后院,一会儿便推出来一对粉嘟嘟的小团子,穿着带毛毛领的粉色、黄色小棉袄,姐弟两个互相蠕着手儿依依呀呀。

一年前还说要他等自己到十八岁,转眼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时光又短又长,不够谁把谁等待。

鸾枝把如意抱到凤萧跟前:“乖,如意看叔叔,凤萧叔叔。”

“呜~~”小如意睁着清澈的眼睛,却怕凤萧额上那一缕刀痕,只是往娘亲的怀里躲。

要吃奶了。鸾枝抖着如意,脸颊微有些泛红:“昨儿个夜里才发的烧,早上还没清醒呢。这孩子认生,就只认她爹爹一个。”

凤萧眉宇微蹙,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哦。车子做得倒是精巧,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是姑爷特意给姐弟两个做的!可宠她们母子,平日里没少过来帮衬。”朱秀端着盆热水站在门边上,见状连忙插嘴。言语有些惴惴的。怎生得这小子都要斩决的人了,竟忽然又做了官?自个闺女才与姑爷有和好的苗头,只怕又要遭他破坏……早知道昨夜如何也要把姑爷留下!

“啊呃~~”元宝却撒起欢儿来,只是蹬着腿儿想要那桌上的刀鞘。

凤萧便晓得沈砚青压根就不曾离开过鸾枝身边……也是啊,那般手段缜密之人,他怎么可能主动放手呢?当下越发坚定了心中的计划。

见元宝调皮,便把他小心地抱进怀里,让他够着刀鞘上的铁珠挂坠。他竟也不怕自己,手指才够着他的小脸蛋,他便伸着小舌头要吃。那小舌儿湿湿粉粉的,一身的奶香味儿,勾着人心肠柔软……刀光剑影中来去太久,这一瞬竟忽然生出恍惚,倘若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中间并未生出过任何的波折…

凤萧噙着嘴角笑笑:“伯母几时也来的京城?竟这样凑巧,又遇上了。”

朱秀面色便有些尴尬,毕竟从前是自己把他一对儿生生拆散,更默认沈家人和衙役把他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往死里辱没。

“来了有半个多月了。萧哥儿你怎的……不是听说进去了,几时又出来?瞧这,不晓得你要来,也没准备火盆给你去去邪气。”把水放下来,从凤萧怀里抱走元宝,要给小家伙洗脸。

她还是看不上他。

凤萧长眸中不由浮过一丝冷光,从前少年时候,每一回与小桃红在江边一前一后走路,但且遇到朱秀,她便总要将小桃红拉去角落苦苦教训……皆因着俏金花不好的名声。

就好比俏金花晓得那谢秀才是个赌鬼,一样也不允自己与桃红亲近。

……这一遭情路坎坷,怎生得就是不遂人意。

他心中冷凉,面上却不表露,只不亢不卑地拱了拱手:“伯母误会。当日原不过与四爷做了个局,坐牢也是假象,半月前就已经出来了。”

朱秀拭着元宝的小脸儿,头也不抬:“这样就好,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走正道。你娘还在家里惦记着你呢,几时你也该回去看一看她。一年了。总归阿桃如今也已嫁人生子,她丈夫宠着她,你也该放下了……也别去怪谁,要怪就怪这命,命里注定的没缘分,谁也奈何不了它。”

放下嚒?…

凤萧薄唇不由勾起一丝冷笑,就因着自己的屡屡放下,才会失去那么多原本措手可得的机缘。今次他不放了,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爱上谁,他怕将来后悔的会更多。

“伯母多虑了,我已叫人将我娘与李叔接走……那个没有人情味道的地方,以后都不会再回去。”凤萧握着刀鞘站起来。

鸾枝生气了:“娘,凤萧难得来一回,你再要这样与他说话,且去后头睡着,不要再出来了!”

一边说,想到当日生离死别一幕,眼眶却泛红。那风雪荒山之上,到底是有多么的绝望,才肯舍得说出来一句“别打他,我嫁”!

顺势把如意放进篮子里,再抬起头来时那红便又看不见了。送凤萧出门:“阿娘的话说得不中听的,你别理她。如今有了好出路,我们都替你高兴。既是过几日要走,明儿个我给你买几套行装带着。做了校尉,不兴得再穿从前那些旧衣裳,士兵们也看人皮相给脸色呢。”

凤萧却打断她的话:“小桃红,我本存了一笔银子,足够给你荣华富贵。若当真赴了校尉之职,再为你博得功名地位,你可愿意再与我在一起嚒?”

鸾枝心尖儿一颤,料不到凤萧会问得这样直白。眼前蓦地浮现出沈砚青那双隐痛的凤眸,那个百般取悦着自己的清冷男子,他一次次被自己狠心推出去,却又费尽心思地贴回来,她或许现在不接受他……可是孩子一大,认得爹了,她没有把握将来。

和谁在一起,他沈砚青都不会善罢甘休。

鸾枝默了默,咬着下唇道:“凤萧,那天在牢里,我说的原是实话……可彼时没有孩子,我……这世间没有回头路,我已是回不去了,你也不要再桎梏在从前不出来……”

她绾着松松的圆髻儿,斜插一朵花簪,笑起来干净又无奈……她还是放不下那个男人,她昨晚又与他欢爱。

“我知道了,…该怎么做。”凤萧把话打断,一只青布包裹挂上肩头,面色又复了一贯的冷酷:“那你先忙着,过几日大哥临刑了,我再来找你讨些酒菜带过去。”

“好。那天我与你一同去。”鸾枝送出门外。

铺子里进来了客人,是程翊,少年扬着嗓音:“二奶奶,我们二爷腿犯病了,没人照顾,叫小的过来讨碗粥喝!”

就说会落下病!好好的一个年轻小伙儿,身上裹着一团火,出去又是风又是雪的,一冷一热不病才怪。

朱秀紧张起来,连忙叨叨着叫鸾枝回来:“昨晚恁大冷天,你也狠心把人赶出去。看看,这腿病又出来了,还不快去看看你丈夫!”

鸾枝却不肯去,把程翊手中的食盒接过来:“阿娘不是说他沈家恁有钱嚒?有钱到可以雇用衙役生生把人打死,不会去请两个丫头照顾?”

朱秀被呛得一口气出不来,晓得这丫头嘴上不多话,心里头却记仇,眼眶顿地就湿了:“我晓得你们都恨我,可那时候就算我不拦着你,你以为能逃得了多远嚒?你一逃,你爹和我就是死路一条了,欠着恁多的赌债,那赌馆里的打手见你跑了,不定一刀子就把你爹抹脖子了,我这一把病骨头也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去……你就恨我吧。可如意要是没姑爷帮忙,谁晓得昨晚会烧成如何?这事儿一码归一码,那害凤萧的又不是他。”

鸾枝舀着粥不说话。

程翊听不懂,便又一字一腔道:“我们爷说了,只要二奶奶一日不回去,哪怕是重新瘫了,府上也一律不准用女婢,免得二奶奶吃醋又冤枉他!”

不理他,只怕是恨上了昨夜自己的狠心,又装病给人挖坑呢……一去就回不来了。

鸾枝手中动作顿了顿,把粥给程翊:“你惯是他的小跟班,我不同你说。腿病了找我也没用,我又不是大夫,叫他自个把轮椅抬回来坐着就是。”

……

一路七七八八的拐,那瑞安巷子清雅僻静,推开一扇漆红的大门,里头是三进的新鲜大院。

院内花亭下坐着个清隽男子,着一袭墨色镶狐毛精致绸袍,眉宇间些微憔悴,手中执着画笔,正在纸上着墨。那画上一抹红衣俏美,两个小儿嬉戏,他正自凝眉出神,心思却被少年声音打断——

“爷,二奶奶她不肯来!”

沈砚青笔锋一顿,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哦,你是怎么同她说的?”

程翊苦着脸:“我说了,爷瘫在床上动不了了,二奶奶一日不回来,爷便一日没有人照顾!”

“…那她又是如何答复?”

“二奶奶说叫人去宝德县把你的轮椅抬过来,喊她没用,她又不是木匠。”程翊眨巴着眼睛很同情。

好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昨夜恁般讨好取悦她,分明她的反应比寻常更要敏感,怎生得一转身竟连一丝情份也无?

沈砚青嘴角不由溢出一丝苦笑。坐久了双膝寒凉,撑着椅背站起,因见程翊欲言又止,便又问道:“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

程翊挠着头,看着屋檐下的冰棱子,支支吾吾:“那个……二奶奶铺子里来了个又年轻又帅气的侍卫,长得和二奶奶可登对,就是额头上有一道小疤。二奶奶还说明儿个上街给他买衣裳呢……爷,你媳妇养小男人了。”

额头有一道小疤嚒?

沈砚青的容色冷肃下来,其实有曾差人在牢中打听过凤萧,却丝毫没有他任何消息,倒是听说有人在暗中调查着祈裕的那几个账本……原来此人就是他嚒,竟甘愿做了老四的门人?

默了默,少顷丹凤眸儿眯起来:“呵,她倒是很替那旧情人着想,竟给他留了这样一条好去处……然而她既是不肯回来,便不怪爷狠心作怪了。你即刻差人去给四爷递个帖子,就说爷有一桩生意要找他谈。至于甚么生意,我想他一定十分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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