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手不经意间轻轻一动,袖中的红叶叶尖擦着腕部肌肤,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是应劭。

秋无语。

飞叶落尽。

长空如洗。

袖中红叶瘦削细茎,但是自叶尖处,似乎都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流出。

应劭走了过来,静静地坐下。

“应大将军今日保驾有功,可喜可贺。”我打起精神笑道。

他没回答,伸手,略嫌粗糙的手指在我额前划过,应劭拨开我额前散乱的黑发,食指抵在那个唇印上,“这是什么?”

声音略嫌僵硬,我抬头细细地瞥他一眼,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生气的神色。

“跟人嬉闹留下的。”我赔着笑道,“一时风流,倒是把下官的大好仕途都丢掉了。早知道今日来的是当朝太子,我再怎么说也得把衙门里的事务都搬出来,落得个勤务爱民的好印象。”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应将军轻轻一句话硬生生地打断了我。

心中略有不快。他大将军摆出一副是我知交好友的样子,做着一种说话一针见血的事情,仿佛当他自个儿是本老爷的良师诤友,似乎能把我看得有多深一般。但是——本大爷最不爽的就是这个了。

“那将军以为下官是什么样的人?”脸上是一贯的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觉得生命是多么的美好,生活是多么的快乐,世界是多么的阳光灿烂,“下官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将军心里,竟然有与众不同的形象。”

应劭略微地皱了皱眉。“李大人,我不大明了你们文官心里的肠子,我说话一向直白。我诚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是你,却一直表现得敷衍了事,虚与委蛇。官面上的嘴脸,我见得多了。你不用用那种客套的话来堵我。”

“那将军想让下官如何说话?”我笑得灿烂,“如果将军一直以为下官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如果将军一直想从下官身上找一些与众不同,如果将军以为我是那种大仕隐于途的人,那么,我只想说,将军您找错对象了。李斐无能,无才无德,只想安然过一生,碌碌无为不求引人注目。我没有将军的雄才大略,宏图大志。我求安稳,就得习惯摆出将军口中的官面上的嘴脸。下官并不以之为侈。”可恶!今天好像得罪了三个人了。先是那个骄纵的小太子,后是如花,再是这个将军。

“你——”应劭突地站起。

“小福,送将军回房歇息。”我挥了挥手,唤了人过来。“对不起将军,下官身体微恙,不能陪将军了。”

应劭高大的身体站着一动不动,如鹰的眼眸紧紧地盯了我一会,终于抬步,离去。

秋风过处,红叶尽落。

叶片飞舞的间隙,我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背影,应劭的背比墨樵宽,身形比墨樵魁伟,但是为何,那种腰身却是如此的相象……

有些怒意的人儿很快便消失在小径的转弯之处。

我吁了一口气,瘫软在桌子上。

怎一个累字了得啊……

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想着应劭,人家是仕途得意,意气奋发,交朋友也是豪情壮举,反观自己,倒更像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让你圣上眼前的红人想亲近,想成为知已!

是啊……我何德何能……

叹息一声,把袖中红叶拿出来,细细赏玩。

红叶小笺,相思一脉寄。

指尖细细地在红叶上描画着那线条优美的细茎,淡淡的暖意沿着指尖流到腕部,心底小小的满足如春水般漫漫涨起,涨得一颗心满满的。

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我只要有小小的快乐,就足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给我太多?

瘫在石桌上,脸贴在凉凉的青石桌上,眼眶微热。我闭了闭眼,左腿传来一丝刺痛,轻轻地把手放下去,轻揉。

“老爷……”小福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就在身旁。

我应了一声。

轻微的瓷杯碰到石桌的声响。我睁眼抬头,望见小福把一碗银耳汤放上桌子,“老爷早上吃了那么多上火的东西,可也得吃些清火的啊。”

心里突然大大地震荡了一下。

我叹息一声。

“小福,老爷是不是不该待在这儿?”

“还是这儿好啊,安宁清静。”小福道。

我点了点头。大有感触。虽说是现在多了一个将军,多了一个太子,生活多了些烦躁,但是总的来说,这里还是很清静的,起码,我不用考虑得太多,勉强自己太多。

只除了……偶尔的思念……

“其实小的一点都不想老爷升迁,巴不得让这个太子爷赶快回到京师里去,省得在这儿让人烦心。”小福道。

我大大地点了点头。

“本来山高皇帝远。我们在这儿过得逍遥自在,就那个将军来了之后,这里就不得安宁了。”

“是啊……”我深有同感。想起三年前跟小福抱头痛哭的样子,再想着现在这种生活,真是天差地别。

“再说老爷您是受过伤的人,小福看着老爷您跟着那些人赔着笑说着话儿,小福心里就难受。”小福噎声道。

一时心中大为感动,想着有忠仆如斯,也算是有幸了啊。心中感动,我抱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老爷有好多年了……老爷对你没有做过什么……你说吧,有什么希望老爷帮你实现的愿望,老爷一定尽力。”

“只要能一生侍候老爷,小福也没有什么所求了。”小福道,“只求老爷能好好待我们下人……”

“这是自然。”我连连点头。“本老爷自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还有啊,老爷,小福没有爹娘了,一生都跟着老爷,老爷您便是小福我的再生父母。老爷,您那天说要把小兰姑娘许配给我的……”小福忸捏道。

“本老爷明日即派人去小兰家提亲。”我满口应道。虽说这只是当日一句随口戏言,但没想到这小子到今天还记着。

“老爷,您昨日让小福去买了二两龙井茶叶,小福当时是自己掏的银子,老爷您可不可以现在就还?”小福大着胆子道。

“这是当然。”我摸摸袖子,摸出几两碎银子,放进小福手里。

“还有老爷啊,昨日小福在整理您的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老爷您的砚台,把老爷您的一张画给弄脏了,老爷您该不会怪罪小福吧。”

我心下一骇,“哪张?”

“就是前几天老爷您刚画好的那个画儿,里面那个人在弹琴的被弄脏了,我晒了晒,就把这副画儿跟别的画轴放在一起了。老爷,小的从七岁的时候,就是老爷您的书僮,老爷您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额头上暴了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画了五天画的画。我叹了一口气,“那是自然。老爷当然不人怪罪与你。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老爷您对小福真好。”小福感叹一声,让我这个当老爷的心里好生有满足感。“老爷啊,小福昨日碰倒了老爷的砚台的时候,不止把画儿弄脏了,还弄脏了一副老爷正在看的字,老爷您也不会怪罪的吧。小福从小到大一向手脚不利索,笨手笨脚的,可是老爷您一向没有责怪过我。小福在心里一直对老爷很感激的。”

额头上再暴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掏百两银子买的字。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再看看桌子上那碗银耳汤,不由得压制下怒火,“算了吧。今儿个老爷一率不怪罪。说吧,你还弄脏了什么?”

“老爷,还弄脏了老爷您画的扇面儿。”小福道,“老爷,我刚才替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差点烫着了手指头。小福可是有好多年没有煮东西了。今儿个厨子被小太子赶跑了,小福才不得不亲自下厨的。”

我伸出手来,用手指尖狠狠地把额头上暴出的青筋按下去。

“还有呢?”我慈祥地微笑道。

“没了,但是老爷,您当时收在一旁的扇面儿有十副,好像都弄脏了……”小福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可怜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老爷您瞧,我刚才为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烫出了一个泡来……”

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把颤抖着向小福脖子伸出的双手缩回来。

“老爷今儿个心里舒坦,不会生气。你尽管说……”

“小福还打碎了一个花瓶。”小福道,“老爷,小福打小就跟着您……”

额上青筋乱跳。老爷我抓抓抓,把额头上刚才被应劭拨上去的头发都给放下来,胡乱地遮住,妩媚地笑道,“还有呢?”

“其实老爷,那个砚台被碰翻了之后,掉到地上破了。”小福瞅了瞅我,道,“老爷,小福知道老爷您一定不会……”

“是啊,本老爷一定不会责罚你的。”老爷我披头散发,笑得春光灿烂。

“那就好。我就知道老爷您对我好,”小福抬起头笑道,“老爷,这下子小福我真的放心了。除了这些重要的,别的就没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了?”

“没了。”小福笑道,“不过就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盏儿,被我忙乱中一脚踩碎了。”

“一个小小的玻璃盏……”我扶额呻吟。

“是啊。老爷我知道您那些字画儿值钱,小的弄坏了,心里就担心着要受老爷的骂。没想到老爷您真好……”小福喜滋滋道。

“去……”颤音。

“昨儿个韩师爷还说,老爷一定会为了这些字画儿让小福爱苦的呢,没想到,老爷对小福还是很有恩情的……”

“去……”断断续续的颤音。

“老爷您放心,小福以为一定更加效忠老爷您的,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乱动老爷书房里的东西的……老爷……你想说什么?”小福奇怪地望着我不住地喘气。

“去死!”我暴吼一声,脸孔扭曲,,“你给我去死啊啊啊——”

秋日午后暖日下,但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暴突地一双凤眼,颤抖着伸出爪子掐住小福的脖子,“你去死!去死啊!我的琉璃盏啊啊啊——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淘来的九盘纹彩琉璃盏啊啊啊——”

“大黄9克、附子9克、干姜……6克,还有党参……6克?会不会太贵?改成4克好了。”我沉吟着,继续想着我很久以前学的一点雌黄之术。

“老爷,以前的方子都不是这样的,会不会太少了?”韩师爷在一旁道,“人家可是太子嘛,万一……”

我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毛笔蘸了浓墨,重重地划掉那个肆字,不情不愿地写了6克。“再是炙甘草——”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还真不相信有人会如此对待当朝太子呢。”应劭的声音带着笑,闲闲地从门口传来。“当今皇上爱子在你的县里吃东西吃到拉肚子,你就不知道天威莫测吗?”

“小福,先用这个方子去抓药。”我把药方折起来递给在一旁的小福,“顺便把县里面所有像样的大夫都叫过来。”回过头,对着倚在门旁的应劭道,“应将军难道不需要做些什么表您的臣子之心吗?”

“哈哈哈——”应劭大笑地走进来。门外的阳光略有些暗,屋内更是显得有些暗,尤其是当他的身形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眯了眯眼,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李大人,您口口声声说自己碌碌无为,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无一件事情是碌碌无为性格平庸之人能做出来的。”他打量着我,“你以为,这个理由我会相信吗?”

我一把抓住那只扣在我下巴上的手,不留情面地打下来,“那是将军自己识人不清。”

那天中午,太子吃饱喝足了,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然后,便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山河为之动摇,苍天为之垂泪,朝野为之震惊,龙颜为之大怒,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之为社稷之大不幸的事情。

呃……按医学上的术语讲应该是“饮食不当(吃了一大堆的烤肉),脘腹积滞(大概是半途的时候大怒,暴跳如雷的时候气血攻心,顺便吃下去的东西也堵住了),脾胃虚寒(照太子的话说是睡觉的时候冻着了),久痢不止(没错,到现在为止太子已经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现下正躺在我的床上直哼哼)。”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太子吃拉肚子了!!

县里有名的大夫都齐全了,一个个如履薄冰地排着队替太子看诊。我立在床边瞅着一个个,脸色凝重。

太子趴在我的床上,绣着清雅虫鱼图案的帐子放了下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出里面的人儿无力地挥了挥手,“下去……”

“下去!”我挥手示意下一个太夫上去。

这个大夫略显年轻,最多不超过四十岁,嘴上无毛的大夫似乎能成名的很少,我看着他小心地把脉,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太子身体已经无恙,接下来只需细心调养一两天即可,但更主要是太子殿下目前心脾俱虚,似乎在几天前略有染了风寒,加之心神不宁,怒火攻心……”小大夫抚摸着自己没长到多长的胡子,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

“哼……哼……”帐子里面趴睡的人儿不悦地哼了两声,奈何周身无力,声音竟是这般的绵软可爱。

“下去下去吧。”我挥手赶走那个小大夫。

再来一个大夫。

过了几分钟,“太子脾阳冷积,宜……”

“下去。”帐内的人儿有气无力道。

“来,你,接上去。”我挥手示意另一个大夫上前。

不到一分钟,“下去啊……”床上的人儿又叹息道。

“你,来试试……”我示意下一个大夫上去。心下狐疑,不就是拉肚子嘛,刚刚吃了药后看他已经不再跑茅厕了,还会有什么问题,每个大夫的诊断,不外乎是脾胃虚乏,小太子到底在找些什么?

闷闷地哼了几声,床内的人儿似是又有了一丝怒气。

“下去下去!”我连忙把那个正在看诊的大夫赶下去。

“还有吗?”太子在帐里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来。

“呃……”我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夫,“没有了……本县十个大夫都已经在这里了……”

“哼……”太子叹一声。“山野愚民,能懂些什么啊。”他咕哝道。

我叹一口气。

“若依下官所见,太子身体实是已无大恙,只需再静养数日即可。”

一个大夫会出错,两个大夫出错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那么多大夫,若他真是病到无药可救了,还会众口一词蒙骗你不成?

“我……”床上的人儿呻吟起来,“本宫身体极为不适……”

“那就请太子殿下安心静养。过几日再让应将军随你启程返京。”我道。

“……”帐内的人沉默了一阵,“你……你再去找大夫来……”

“依在下所见,太子殿下是体虚至极,得在此地休养三月方可。”在一旁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况的应劭道。

“……”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

太子这番表现,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病重是假,借机留在外面是真。这种小小把戏,难道我还会看不出来。

可是——

哎,长叹一声。

我不想要太子留下啊……

之所以那么积极地派人找大夫,之所以再三地说太子病尽快就会好了,之所以说让人过两天就送他回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啊……

一朝太子,私自出宫,赖在自己府上,不管怎么说,都是麻烦的事情啊……

这应劭,竟然还由着他胡来,竟然还顺着他的心意给他台阶下。

呜呜呜——我是这儿的主人啊——

把我置于何方啊啊啊——

“应将军所言极是啊……”太子在里面满足地叹一声。“本宫真的觉得自己身体非得经过三五个月的静养才可恢复,还望将军替我回禀父皇。”

“下官领命。明日便派人回京师回禀圣上。”应劭道。

我在一旁哼了一声,竟是觉得自己两脚有些虚软起来。

天啊……住上三五个月……

半个月前一个将军到我这个小小的县里来休养,我就已经惨到家了,现下再加了一个太子……

而且还是住在自己府里面的……要每天来侍候着人家,每天来问安,每天来陪着人家……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扶额呻吟起来。

帐内的人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李大人,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我诚惶诚恐。

“那就好。量你也不敢。就这样子定了。”太子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去。

我苦着脸。

应劭一脸兴味地望着我。

我忍。

日子便这样子慢慢地在度过。

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闲得让人心发慌的将军,一个据称是体弱多病实则声如洪钟的太子,我每天晚上大做杀掉所有这些占据我的东西的人的梦!

第一天,人家大将军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我的客房。我凄凄惨惨地睡在书房里。太子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当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挨冷受冻的时候,跑过去想抢回我的床,对着人家小太子睡得红润丰泽的脸蛋伸出手去,颤抖了半天掐不下去。

我……忍!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不到五点就被人叫起来,居然是要我清理衙门里的旧案,以备太子爷察看。人家大将军闲闲地在一旁袖手旁观。

我……忍!

第五天,筋疲力尽地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人家小太了心血来潮要去爬山,我拖着几天没睡好的身子跟着人家体弱多病的人儿爬。

我……忍!

牙齿好痒的感觉。我气……气得牙痒痒……

“老爷……”小福叹息着望着我的脸,“您在磨牙?”

我摆出一副明媚的笑脸来。

“您的样子好像半脚踩进棺材里了……”

脸臭臭地垮下来。“本老爷有那么糟糕吗?”

咬牙切齿。

咬牙切齿。

我忍。

我忍无可忍啊……

“老爷您的样子像是极度缺乏睡眠。”小福一针见血道。

刹时悲上心来。“老爷我后悔啊……”我一把抱住小福道,眼泪鼻涕一把流。“我不该为了一次烤肉牺牲那么多的啊……”

“李大人没地方睡吗?”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瞪了一眼小福,看着他快快地退下去,他问道。

“太子爷您也知道,您的床正是下官以前用的……”这句话已经是大不敬了……呜……我死掉算了……

Www ▲тt kān ▲CΟ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到。”太子嘻嘻地笑着,一屁股坐下,脸上竟然是兴奋的神色。我略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而且下官有个不好的习惯,换了床之后便会梦境连连,难以安枕。”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受过这种折磨了?

“那就不要睡了,我们今晚秉烛夜谈好了。”太子笑着道出一句听在我耳中像极了晴天霹雳的话。

我终于意识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我老了!

我老了!

我已经老了!

虽然还只是二十岁,但是——比起眼前这个精力充沛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来,我已经是老了!

我老了!

老得无可救药!

老到跟现在的少年都开始有了代沟了!

全身筋骨似乎都在叫屈,我死死地盯着那亮闪闪的烛光,两眼酸涩。

呜呜呜……

太子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红润起来,拉着我们就狂侃。想人家应大将军当年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其英勇战绩自然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怜我就惨了,任期内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案件,也没有什么大工程为民造福,就这样子混吃混喝混了三年,十足酒囊饭袋一个。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句,接下来的时间便都在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了。

可是……听者不好当啊……

尤其是当听到后来的时候,只觉上下眼皮极其亲密地在亲吻,人虚伏地趴在案上,耳朵里一大堆的词语进出。

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在唤“斐儿”的声音。

声如故人。

我迷茫地抬起头来,对上太子嘻笑的脸。

“你醒啦。”太子笑地放下他的手,我一愣神,发现自己的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放下,之前太子手里抓的,便是我的发丝。

小孩子,这种东西都要玩。

心里暗吋,我束好发,望见太子眼眸中略显失望之情,“下官失态了,请太子殿下恕罪。”转头望室内,再无他人。应劭何时走的?

“无罪无罪。”太子笑嘻嘻地说,“应将军已经走了。”他一只手托着腮,眼睛勾过来,一动不动地瞅着人。

“那下官也告辞了,不敢打扰太子休息。”我起身要走。

忽听得背后一声,“斐儿。”

言词虽如故人,但是言语之间那种好奇开心之情,却不可能是故人所有。

脊背僵了僵,我道:“太子殿下折杀下官了。”

“怎么会呢。”太子笑嘻嘻地拉我回来,坐回到案边,还是托着腮瞅着我,不知怎么地,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怪异起来,看着这个少年……“我私下里就唤你作斐儿好不好?”

这个少年……

我愣了愣,脊背上掠过一丝凉意,“你见着墨樵了?”

普天之下,仅有这样一人,会如此亲昵地唤我。

斐儿……

“当然见到了。”太子道。

我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太子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当几个月之后我问墨樵的时候,他只是笑笑。

笑容如旧。

但是人已全然陌生了。

就好像是有一丝微风拂过手心,现在却飘忽而去了。

无影无踪。

再无一丝情分。

晚风撩人。

薰得人醉意浓浓,也倦意浓浓。

我轻轻地抬高酒壶,仰起脖子,嘴巴对着壶嘴,饥渴地啜饮着壶内琼浆。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啊啊墨樵……

酒入愁肠,呛入心肺,心中却是如死灰般。

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流出来,沿着自己滚烫的脸庞,似乎聚到下巴上,打在青石桌上,“叭——嗒——”

如迟暮的惊露。

夜露深重。青石桌上已经是凝了一层的露水了。自己的身上略有些凉意在渗进来,但是哪及得了心中的痛……

为什么?

墨樵,为什么要再让一个人过来,生生地揭我心中旧疮?

你何忍啊……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一袭红衣,在烛光下,年轻的脸庞嬉笑着。

完全是不知愁的年龄,一如当年的我。

我僵直了背,视线落下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少年的手拉着,一下一下地摇动。

少年的手指尊贵白皙,正符合他养在深宫里的生活。

声音就这样子出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我听到自己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这……是什么意思?”

心,虽已经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补好了,但是仍然脆弱,而今天,再次地破裂开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放开了的呢……

“什么意思?”少年嘻嘻地道,“不会有什么很麻烦的意思的,意思就是说,墨樵是我父皇的,你就是我的了。我可是专门跑出来来找你的呢!”少年开心地诉说着,“虽然你也知道,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你,但是见过你师傅啊,我每天都跑去问他关于你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所以啊,我对你很熟悉的啦。”

我……是这个少年的吗?

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一袭红衣的少年继续兴奋地诉说着,“其实说实话啊,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很失望呢。因为你穿得完全就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爷子的样子,当时旁边的人跟我说,这个就是你,我都急得想哭了。这样子老的人,怎么可以是我要找的呢。可是啊,自己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挤到你的身边去,等到你一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就不急了……”少年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你真的很……哎,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啦……”

墨樵……你何等铁石心肠……

少年絮絮道着心中情思,浑然未觉面前人心中所想,“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错拉了我的手,那个时候你还是对我不了解的啦,但是我知道你啊。我当时心一下子砰砰跳起来了呢。当时还气骂自己,怎么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爷子拉你的手,你都会这样子激动,可是没想到,你一转过头来的时候,哎,哎……”少年脸上又惊又喜。

心凉如冰。

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再度破碎。

少年开心地拍拍他手里另一只冰冷的手,“你不用害怕的啦,我不会害你的。我会禀告父皇的,会让父皇开开心心地把你接进宫来的,这样子,你就可以每天陪着我了,也可以每在看到你师傅了。我父皇对你师傅很好的……斐儿!你?!”

“叭——嗒——”

一滴泪打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一下子痴傻。

倏地停下话语,少年愣愣地抬起面前人儿的头,望着他的眼睛。

“对不起,太子殿下,下官失态了……”

少年愣愣地,望着那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往门外冲去。

这……

墨樵……

你……就这般忍得下心吗……

夜露凝重。

口中的酒性烈,酒味醇厚,酒劲更不是小,但是,似乎都还嫌不够,似乎都太过浅淡,那种浓烈的感觉呢?那种足以让人激起豪情的感觉呢?

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墨樵……”我声声唤着故人,将嘴贴近装酒的精致小壶壶嘴,渴饮着琼浆。

为什么?为什么墨樵……

为什么你要劳我心至此?

三生三世,只修得一生来见面,却偏偏留了情,多了断时光,沦落我几多年华。

十年寒窗,少年豪情,尽付一笑中。

午后的此地,还会有落枫飘落,想那红艳叶片,于袖中之时,尚有一丝暖意。

但此刻呢?

我李斐……一生尽此,也只怕就此为尘缘沦落啊……

叹一声,我仰脖痛饮。

人已然是又哭又泣,不知今夕何年了。

此处夜寒阴冷,白日里搭的什么架上爬了花蔓,竟然在此夜露深重之时开放起来,一鼻清香,一点渣滓也无,竟是这般的风骨。

暗叹一声,人趴伏于桌上,衣袖上似是沾了露水,凉意刺骨。

眼微阖,倦意袭人,一时就此入眠,梦里几多欢笑。

欢笑的,少年开心地跑进书房来,一地银铃响,“师傅,师傅,看我作的诗,今儿个我得了两个好句呢!”少年笑意明媚,眉眼间风流之意尽显,长大了,一定是倜傥才子一个。

为人师的拿过这两张沾了黑手印的纸,念着纸上的句子:“三寸鸳鸯相濡枕,几多幽思入梦来。”

“怎么样怎么样?”少年笑嘻嘻地用两只脏手环着师傅的腰,脸贴到人的背后磨蹭磨蹭。

“不思进取。”为师的重拍一下少年的手,“只知这般风流情事,却不去思忧国忧家!”

“嘿嘿,嘿嘿嘿。”少年装傻地憨笑。

彼时欢笑,怎知今日如此清冷啊……

如今,倒真是几多幽思入梦来了呵……

梦里人儿唇畔带一抹笑,却是说不出的落寞与凄凉。

“李大人……”有人轻呼。是关切之意?

我迷迷朦朦地抬起头来,先是来人纤腰入眼,嘴就由不得心地咧开了笑,“应将军,呵呵。”虚软地笑着望着来人的脸,不由地心里有些作怪之意,是了,不知这为国为民杀敌无数的将军,一旦跟他说他这张严肃的脸配上他的疑似女子纤腰,颇有几份诱人之色,不知那张俊颜上会是何种表情……

“此处夜气太重,李大人还是入房休息吧。”应劭皱眉。

我抬臂望了一下尚拎于手中的酒壶,再望望脚畔扔了的几个,嘻嘻地笑着把手抬上来,举得高高的,“应大人可是想喝酒了?来啊,来与我小酌几杯啊!”

“李大人喝多了。”应劭皱眉,看我踉踉跄跄地起身,过来似要扶我。

我随心地让他扶着,手一抬,酒倾酒出来,湿了他的衣衫,黑暗里越发显得他精瘦之躯,虽是肌理是硬了点,不似旧人……

“李大人,你——”俊颜突地变色,应劭一反抓下我肆意窜到他衣领里的手,似是沉了几口气,镇静了会,才沉声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酒逢知已千杯少,将军,您不是早日欲与我一醉同归吗?”我哈哈笑着,举起酒壶去灌他。清冽的酒如泉般而下,在夜里似乎发出幽光,幽光下喝呛到的人儿的俊容,竟是这般的魅惑人心。

这般意气奋发得意的人儿,居然也会有这种狼狈模样?

应劭咳嗽着,大多数酒是入了他的喉口,但是还有些却是生生地浇到了他的脸上,下巴上,衣领上。

我心中快意顿起,捉弄之意更甚,索性右手紧紧地箍在人腰上,将人压在石桌上,左手将手中壶中酒尽数倒下。

“李斐,你!”呛得历害的人儿只得间隙说出此一句,但也看得出人的愤怒之意了。

“我如何?”我笑道,自知自己是过分了,但是这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呢?我李斐,当今圣上都可捉弄,又有何人不可?

又有何人不可呢?

月的幽光下的人儿被压在被夜露浸湿的石桌上,不断地咳嗽着,脸上酒液与夜露混在一起,在月光下似乎也有幽光泛出,俊颜如此狼狈,却是如此的迷人……

这醇厚甘美的酒浆包裹之下,竟是上好的温润的肌肤呢……

一夜迷醉。

醉生梦死。

死生如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款款叹一声欠身起床,想我在汾州为县令,已有三载之久。

倦意浓浓,这才发现自己起床已是午后三时了。

何故?

小福与韩师爷呢?又得了空溜了?人跑了?

心下狐疑。掀开薄被之时,发现自己仅着单衣,昨日衣衫尽数齐整地放于一旁雕花木凳之上。

门吱地一声开了,小福端了醋汤过来,一进门便闻得浓浓醋意,看到我,反而惊了一惊,“老爷,您起来了。”

我叹了一声,嗅着房中清新醋香,这才察觉自己口中微苦,似是宿醉,当下也没顾得太多,披了昨日旧衣蓬头垢面地下床来端起碗重重地喝上一大口,方才问道:“老爷我昨晚醉了?”

小福点了点头。

我再叹一口气,但见小福神色怪异,心下留了几分狐疑。“昨晚有事发生?”

“没,没有,老爷。”小福道,脸色怪怪地望着门外。

我道,“门外何人?”

“是应将军。”小福道,“他……是他昨日将老爷您送回房的……”

“哦。”我应道,一时心下暗恼,头痛起来。“你先下去吧。”

门开处,应劭走了进来,我回头望他。

此人俊颜如常,唯脸色多几许怪异,而且,似乎脸色略有些惨白。

“应大人请自坐。”我指指旁边的一个位置。

应劭沉着一张怪脸坐到我面前,望着我对着醋汤深吸几口,再大大地喝下小半碗,脸上有不忍视之的神情。

我低着头,细数汤中姜丝细条,葱花几断,道,“昨日,我……喝醉了?”

“……”

沉默了好一会儿,人家应大将军才凄惨着脸沉着声音道,“是。”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恕罪。”我道。

“……”

许久没有回音。我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的人脸色阴晴不定,变幻不停,那剑眉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看样子将军是不肯恕罪了。”我赔笑道,“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该如何向将军赔礼道歉——”

“不用道歉。”声音粗嘎地制止住我的话语,应劭抬眼,“李大人当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么?”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我笑道,心里略有些虚,赶紧大大地呷一口醋汤稳稳神。

“……”

应劭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重重起身,“我先回去了。”

“应将军慢走。”我笑道,起身送他。

“不用送了!”应劭忽地像是生了气般,一甩门就此走了。

略微地有些愣神。

我在门口呆了呆,不知为何,自己竟然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福,你站在一边干嘛?”我哈哈大笑着,眼角都崩出泪花来,“你偷听了不少吧。”

小福沉着一张脸进来。

脸色同样阴晴不定。

我哈哈大笑地关了门。“小福,你说昨日之事如何?”

小福脸色如应劭般,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微笑着呷着醋汤。呷了半晌,想起方才应劭脸色,竟是又笑了起来。

小福重重地把用来收汤碗的木盘子砸在桌子上,“老爷,您可知道您昨晚做了什么了!”

我笑嘻嘻地道,“老爷我醉忘了。”

“哼哼。”小福横眉道,“你可知道,昨晚应劭扶你进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那是当然。”我笑笑地再去呷醋汤。

小福以一种看怪人的模样看着我。

“老爷我酒后失恋你又不是没看过。”望着小福那般惨痛的脸,我略有些于心不忍起来,笑道,“昨晚不就是一时兴起,灌了他几杯酒嘛,戏弄他一番嘛,本老爷还不至于醉到那般地步。”

“就灌他几杯酒?”小福脸上表情可以称之为惨绝人寰。

“还能如何?”我笑道。

醉到何种地步,我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分寸的。

“你们——进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小福握着拳一字一句道。

“那是自然。”我笑道,“本老爷昨晚就是衣衫不整地在外喝酒的嘛。”

“老爷!”小福的脸色无比难看,无比郑重,“衣!衫!不!整!的!那!个!人——不!是!老!爷!你!”小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