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古龙
萧云与端木子路一见如故,甚是投机。
有时,人与人之间很奇妙,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旦遇上就很难分开。
这大概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缘份。
端木子路棋艺精湛,业余顶级7段水平,《石室仙机》、《三才图会棋谱》、《仙机武库》、《弈问》等围棋谱早已熟读参透了,数年来未逢敌手,今日能与萧云对弈一番,如同浪打礁石,激起数丈浪花,心潮澎湃。
高手寂寞。
鲁迅先生曾说过:真的猛士,总是希望对手越强越好。
很多时候,一个运动员能超水平发挥,本身实力固然重要,但对手的强大施压无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端木子路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亲炙萧云的超高绝艺,即便战败也不存遗憾,唯有如此,方显英雄本色。如果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坐井观天,自拉自唱,那才是最没有意思,也最叫人泄气的。
“子路,你从哪里来?”苏楠拿出那把精致小折扇,轻轻煽着凉风。
“呃,怎么感觉你有点像公安局查户口的,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端木子路轻笑一声,删繁从简道,“我老家在四川眉山,很小就听家大人或是老师说宁州经济发达、历史悠久,更有‘天下三分锦花城,二分尽在繁宁州’之美誉,所以就想来此生活工作。”
他干脆和盘托出。
苏楠想想,又问道:“你在清华毕业,为什么不留北京?皇城脚下不是更好发展吗?”
端木子路收好了那枚开皇五铢,轻声道:“北京政治气氛太浓厚了,不适合我这种喜欢恬淡休适、无拘无束的人。人生如棋,‘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清淡,‘常人只消一盘棋’的潇洒,这种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那你不是很喜欢四处流浪?”苏楠轻笑道,镜片下的秋波妩媚。
“还行吧,走的地方比较多。”端木子路轻声道,不敢直视这美艳如妖的尤物。
“大江南北你都走过?”苏楠有些惊讶,幽幽体香随着煽出的轻风,飘进萧云的鼻腔。
“差不多。”端木子路从不会把话说死,总是会有一条后路,留点补充的余地。
“还打算继续这样的生活吗?”苏楠见他以下棋为生,猜测到他是个无根的游子。
“可能会选择在宁州落地生根,这里的生活节奏很适合我,不过前提是我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四海为家、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日子过久了,会使人没有归属感,茫茫然不知何往。”端木子路幽幽说着,视线转向斜阳河,一股愁绪油然而生。
“晋朝程本的《子华集》云:流水不腐,以其逝故也;户枢不蠹,以其运故也。多走走,还是有好处的,增长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巧妙转移话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子路,萍水相逢,我请你喝杯酒吧。”
“好。”端木子路笑了笑,很爽快地答应了,刚才的情绪骤然清空。
“你喝什么?”萧云轻声问道。
“这酒多少钱一杯?”端木子路忽然问道。
“二十。”萧云微感疑惑。
“我能用一块钱,喝到这二十一杯的酒,你们信吗?”端木子路望了眼邻桌,轻声道。
“吹牛。”苏楠轻摇螓首,俏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萧云只是微笑着,并不表态,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不简单,惊才艳艳,却隐而不露,浑身透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文雅气质,不突兀,不藏拙,与自己有点相似,性格相似也是他们两个相见恨晚的原因之一。
邻桌坐着三位客人,一男两女,衣着光鲜,看来收入不错,刚好叫了几杯冰镇啤酒。
“等着看戏吧。”端木子路微笑起身,走到邻桌,极其礼貌道,“三位,你们好。”
“有事?”唯一一位男士抬头问道,对这个突然闯进领地的异性有着本能的排斥。
两位女子虽然有点迷惑,却没有生起警惕之意,这也是端木子路的一种亲和力所致。
“我想和你们打个赌,不知你们是否有兴趣?”端木子路微笑道。
“不感兴趣。”那个男人直截了当地拒绝,没有当场叫他滚开已经是很有风度了。
“很有意思的,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端木子路并没有气馁,他的坚韧程度让人结舌。
“你不会听中文吗?”那个男人有些按捺不住了,提高了音量。
“什么赌?”其中的一位女子却没给这男人台阶下,饶有兴致地接上了端木子路的话。
“十分好玩的游戏,我能不借助外力,饮尽一杯啤酒,不洒一滴。”端木子路轻笑道。
“哦?”那两位女士同时发出这声惊叹。
“无稽之谈,不许借助任何工具,你能不洒一滴地饮尽这杯酒?”男子轻蔑不信道。
“如果我输了,给你一块钱;如果我赢了,你输我一块钱,如何?”端木子路微笑道。
“好!”两位女子自作主张,拍手齐声附和道。
她们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起来了,想看看这个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的青年到底用什么方法可以做到,难道他懂得街头魔术?还是他有特异功能?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喜欢摸不着边际的东西,所以女人喜欢化妆,让人看不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端木子路见那个没有好脸色的男子也没有反对,便挑中了其中一杯新斟啤酒,没有拿起来,却说出了一番打消那两个女人猜测的话:“事先声明一点,我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江湖骗子,更没有什么隔空取物的超能力。”
两位女子眼睛睁得更大更圆,觉得这根本不可能,而那男人也被撩拨起了一丝兴趣。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端木子路轻笑说了句,竟用手端起酒杯,仰头而尽。
三人有些木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有什么神奇之处?凡是有手的人都可以做到呀!
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或者说鬼蜮伎俩。
端木子路掏出一块钱给那个男子,耸耸肩道:“不好意思,我输了,给你一块钱。”
那男子率先明悟,诧异地望着手里的一块钱,怔在原地不能言语,而两位女士则愣了好一会儿,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却没有恼怒,反而被他这个戏谑的小骗局逗得掩嘴轻笑而起。
萧云和苏楠也为他的杰作拍起了手掌,智慧,总是让人在恍然大悟后顿生佩服之感。
“别拍了,小把戏而已。”端木子路坐回了原处,向还在拍手的萧云和苏楠摆摆手。
“小把戏,大作为。”苏楠轻声道,眼神中有些崇拜之意,这种男人的确很有魅力。
“夸大其词。”端木子路打趣道,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靠着和别人下围棋过生活呢?”苏楠怎么也想不通这点。
端木子路微微变色,没有正面回答苏楠的问题,思忖片刻,轻声道:“每个人的一生都存在着许多不定数,就象棋子落在棋盘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但前面有多少无法预测的艰险阻挡你前进的步伐,却不得而知。棋盘上的每一个交叉点就象人生路上的十字路口,很多时候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很多问题会接踵而至,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才对,路上有没有人会接应你,有没有人会排挤你,一路上的天气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密布?人生之路从来没有预先设计好的航向,走错了一步,往往会追悔莫及。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经历不同,结果也不同。”
气氛有些凝重。
萧云不知他为何突发如此长篇大论,但却十分清楚一点,他并不想谈及过去,皱了皱如刀双眉,轻声道:“子路,不好意思,苏楠刚才只是无心之失,你不要放在心上,有些事情不必告诉我们。”
苏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马上点头附和着,显然也看出了端木子路的态度。
端木子路浮起一个赞赏的微笑,真正的朋友就是如此,该问则问,不该问就笑而避之。
三人谈笑风生片刻,端木子路便要继续去下棋赚取生计,离开了。
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离开前,只给刚认识的萧云留了个家庭地址。
苏楠手托着香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道:“才华横溢,却流落此地,可惜了。”
每个人其实都有点像襁褓中的婴儿,在哭闹声中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而要走出襁褓,必须要有旁人将你抱出来,或者在旁人的相助下,靠着自己力气爬出来,不然,再惊艳的才华都会在襁褓中被打磨得泯然众矣,但据此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出人头地,那只能可悲地说明你还是个处男或者未开苞的处女,幼稚未退。
萧云饮尽杯中酒,点燃了一根烟,轻声道:“《说郭》云:围棋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他深谙若愚与守拙之道,也许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活态度。”
“这小小方寸果真如此深奥玄妙?”苏楠微笑凝视着他,眼神有着不同于方才的倾慕。
“小小的棋盘演绎着变幻莫测的人生,人们生存所需要的态度和方式在围棋中得以充分体现,并在行棋的过程中得到启迪和答案。”萧云修长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轻声道,“人给了围棋生命,让棋子行走在棋盘上,人又从围棋中体会着棋子所折射的人生理念与内涵,在棋盘上领悟着人生的真谛与沧桑。”
“长见识了。”苏楠捋了捋秀发,第一次了解其中的门道。
“很多时候,有才华的人都会因某些原因而选择平庸,这是一种无奈。”萧云叹息道。
这话是在说端木子路,又像是在讽刺他自己。
苏楠如聆玉旨纶音,轻声道:“金子,总会发光的。”
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轻声道:“金子,总会花光的。”
她掩嘴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
萧云愣住,如刀双眉不露声色地跳了跳,知道刚才那一招轻描淡写的昏棋骗过了端木子路,却没有瞒得过她,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便轻笑一声,引而不发道:“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嗯。”苏楠轻点螓首。
“清末名将左宗棠很喜欢下围棋,而且还是?中高手,其属僚皆非其对手。有一次,左宗棠领兵出征新疆,看见有一茅舍,横梁上挂着匾额――天下第一棋手,心有不服,入内与茅舍主人连奕三盘,主人三盘皆输,左宗棠笑道:‘你可以将此匾额卸下了。’随后,左宗棠自信满满地走了。”萧云缓缓说道,抽了口烟,惬意陶醉地吐了个烟圈。
“后来呢?”苏楠有些焦急,这厮就喜欢卖关子。
萧云弹了弹烟灰,微笑望着这妮子的恨恨神情,继续道:“过没多久,左宗棠班师回朝,又路过此处,便再次找到这间茅舍,赫然见到‘天下第一棋手’之匾仍未拆下,怒火中烧。他便入内,又与此主人下了三盘,这次,左宗棠三盘皆输,不禁大感讶异,连问茅舍主人何故,主人答:‘上回,您有任务在身,要率兵打仗,我不能挫您的锐气。现今,您已得胜归来,我当然全力以赴,当仁不让。’”
人有胜的把握,但要隐藏几分,这个叫做涵养。
别人有输的可能,却也要隐忍几分,这个叫做城府。
真正的高手,是能胜而不胜,有让人的胸襟;能赢,而不一定要赢,有善体人的心怀。
苏楠若有所思,然后有些诧异道:“你一早看出来他有难言之隐,急需用钱?”
萧云点点头,对于苏楠的洞若观火,他早已习惯,平静道:“他棋路剑走偏锋,急而狠,显然是为了节省时间,争取多走几盘,能多赚一点。我在想,他有着怎样的过去,那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过去,肯定比你的过去简单。”苏楠轻笑而起。
萧云苦笑一声,无奈摇头。
――――――
浮云蔽日,阴凉肆意。
天气凉爽了不少,二人便起身离开。
这个钟点,酒吧一条街竟然也聚齐了挺旺的人气,宁州人享受人生的洒脱态度令人瞠目结舌。路过隔壁酒吧时,方才那几个辱骂端木子路的男子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声喝酒划拳,忽然见到了戴着一副古板严肃黑框眼镜的苏楠,那凹凸有致的绝世身姿,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掉了,涔着让人平生厌烦的淫光。
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如此,总是喜欢不计后果地做一些自认为很拽很拉风的事情。
其中那个领头模样的男子挂起坏笑,左胸纹着的那只火红蝎子似乎也在猖狂大笑,出言轻薄道:“小妞,陪咱哥几个喝杯酒,交个朋友怎样?我们保证比你身边那个小白脸更有男人味,更有持久力。”
几个小弟哈哈大笑而起,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周围邻桌的人都熟悉这几人的恶劣品性,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苏楠。
苏楠低头向前走着,没有停留,两道薄唇紧抿,眼底的那丝冰冷,夹杂着赤裸的鄙夷。
走在她后面的萧云却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几个男子,漆黑的眸子悄悄掠过一丝诡魅。
“再看,把你扔下河。”那个蝎子男见着那女人置之不理,一肚子火全撒在萧云身上。
苏楠此时已走到了几米之外,见萧云没有跟上来,焦急而惶恐,那几个痞子能避则避。
可萧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赖在那不肯走,斜叼着烟,与那几个地痞流氓对视。
那几人见他有些挑衅之意,脸色微变,自然也不甘示弱,齐齐起身,瞪着那个年轻人。
过了一分钟,萧云吐出一个烟圈,看着蝎子男,轻声道:“再看,把你扔下河。”
那几人愣了下,随即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还有几个夸张地捧腹大笑。
可惜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毫无征兆,那个年轻人倏然弹掉烟头,往前一纵身,快如电光一闪,左手单提蝎子男,右拳轻轻挥向他腹部,蝎子男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遽然后飞,在空中以一个完美的弧线飞进了半丈开外的斜阳河。
“咚”一声巨响,溅起两米浪花。
快,太快,仅仅一瞬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落针可闻。
众人迷惑不解,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河中沉沉浮浮拼命挣扎的蝎子男,没人看清那个年轻人是如何出手,只是见到他跃到蝎子男身前,然后蝎子男就诡异地飞向了河中。余下的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弟也傻在当场,惊魂未定,一时忘了应该是冲上去打那个年轻人一顿,还是冲到河里救起自己的同伴。
善于察言观色的苏楠凝视着处变不惊的萧云,眼神里满是惊愕,心中的震撼更加几分。
他竟然会武功!
上次见他在爵士居出手教训陈道白的时候,无他,只是觉得力气比普通人大了点罢了,今日才知晓他的身手竟然是如此了得,快到让人根本没有时间看清他的出手,那应该是接近人类速度极限了吧。
这个年轻人还会带给自己多少惊喜啊?
萧云向不远处望着他怔怔出神的苏楠耸耸肩,孩子气道:“他不该调戏你的。”
“你呀,鲁莽行事。”苏楠回过神来,略带责怪语气道,掩饰过去心中巨大的震撼,霁颜而笑,感觉一股细细的暖流盈满心头。不过,这个年轻人还是安静的时候比较吸引人,刚才出手伤人那一刻,带着一股令她恐惧的黑暗气息,不寒而栗。
那几个光着膀子的男子这时才幡然醒悟,急匆匆地向河中奔去,其中一个还很没有创意地回头向萧云吼道:“臭小子,你TM死定了,得罪了我们,就是得罪了四指爷,你等着瞧吧,我们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才不会理会你在吃不了的时候,是兜着走,躺着走还是竖着走,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国人一样,他们喜欢看的是热闹,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群众,一窝蜂似地跟着几个男子奔向河边,神采飞扬,仿佛华国又一次申奥成功。
萧云看到这个兵荒马乱的情景,轻笑一声,视线也跟着转向了斜阳河。
然而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冰寒无物,凛冽骇人。
两道如剑目光穿过重重围观的人群,冷冷睨向五柳居的对岸。
那里,停着一辆黑色小车,车前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弓着腰,为他撑起一把黑伞,将他遮于阴凉中。
由于距离过远,萧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只见那个神秘男人竟然诡异地向着五柳居鞠了三个躬,然后将一捧花瓣洒于河中,花瓣簌簌坠落,悠悠荡于河面,甚是美观。倏尔,那个男人似乎向萧云这边望了一眼,并没有停留半秒,便转身上车离去。
萧云与世隔绝,凝视着小车离去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千年雪湖。
苏楠站在他身侧,一直静静窥视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心中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伏如潮,却没有出声打扰。那一刻的他,如大漠中的一轮孤日,那一丝莫名的忧伤化成无数道曲线纠缠于她的心,一点点的渺如烟,轻如尘,袅袅丝丝,幻化成一幅水墨的清影,淡淡的,却痛入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轻声道:“我们走吧。”
太阳从云层中挣扎而出,洒下一片光辉。
大地投下一道孤寂的身影,一道倩影如影随形,带给那道身影一缕温暖,一丝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