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
高公公尖声喊了一嗓子,庞大的队伍开始移动,程咬金带着数千禁卫,把李世民围在中间,这回甭说是刺客,就算是个蚊子,也是断然飞不进去的。
王志已死,还剩下五名刺客,都被送去了大理寺收监。没有立即枭首示众的原因是,李世民的圣旨写得明白,若按现有的大唐律,杀,则要夷灭三族。所以为了救人,就要修法,因此在修法完成之前,这几个人还不能杀,杀之,则名不正。要一直收押到修法完成,至少是这一条律法修改完成之后,至少也得个把月。
李世民走了,百官却还都没走。他们心中实在是太多疑惑,想要跟李牧求证了。李牧也难得大方一回,眼瞅着要到晌午了,就让厨子做饭,这回没再用粗茶淡饭糊弄,虽然也没有特别的丰盛,但也是正常的标准了。
院子里放了两张大圆桌,总算让朝堂上这些大佬都有位置坐了。众人先是向李牧道谢,都说什么年少有为,力挽狂澜之类的恭维话,李牧也笑呵呵的受用了,大家在一片虚伪之中互相敬酒,倒也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但到了魏征这儿,却有点卡壳。刚刚在李世民面前发生的事情,让魏征多少有些惭愧,但他心中的直觉却告诉他,一定是中了李牧的计了,两种矛盾之下,让魏征十分的不自在。但他又不能一走了之,只好闷声不语。
他想不语,李牧怎么可能放过他。李牧应付完虞世南的敬酒,提了一杯酒来到魏征的面前,魏征赶忙站起身,十分的局促,不知说什么好。
李牧敬魏征酒,魏征也赶紧倒满,拿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李牧开口道:“诸公可知道,我与魏公时常争吵,但遇大事,我却十分推崇魏公的缘由么?”
这话等于是一句废话,但却也没人扫李牧的兴致,都等他自己说。
魏征也道:“这其中的缘由,老夫也想知道。”
李牧笑呵呵道:“那我今日便为诸公解惑,省得诸公猜得辛苦。”
李牧坐到魏征旁边,侃侃而谈:“我与魏公之间所有的矛盾,皆非个人之恩怨。这一点,想必诸公都不否认吧?”
众人一听,都点头,他们俩之间的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一桩桩一件件,确实不涉及私仇。
李牧又道:“再者,我非常欣赏魏公。有两点,其一曰:勇气。魏公之勇,冠绝朝堂。多少事情,无人敢开口时,唯有魏公敢言。其二曰:磊落。我与魏公相争,若我侥幸得胜,魏公从来都是认,没有一次狡辩的时候,从来不会采取下三滥的手段,这便是君子,大家相争,各凭本事,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像这一次、”李牧顿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扫视众人道:“……像这次的刺客,我心中有数,是奔着我来的。要不是我命大,正赶上陛下来这里做客,有高公公这样的高手在场,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或许今时今日,诸公就不是与我一起饮酒,而是在我的坟前吊唁了。”
此言一出,场面瞬间变冷了。王珪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李牧深吸了口气,道:“我今天摆下这席面,宴请诸公,便是想通过诸公之口,告知此事背后主使之人。今天我李牧并非是以德报怨,只是可怜无辜老幼罢了。我不需要任何人领情,也不要任何人情,他日再有相争,也不用谁让我,大家还是各凭本事。但若再有一次刺客的事,后果自负。”
话说到这儿,就有一些刺耳了。长孙无忌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好意提醒,道:“李牧,言重了,你这算是威胁么?”
李牧看向长孙无忌,洒然一笑,道:“国舅若觉得是威胁,那便当威胁来听好了。小子也不妨狂妄一些,凭今时今日我李牧的功劳,能力,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放眼朝野,何人敢轻视于我?谁想跟我掰一掰手腕,那就不妨试一下好了。还当我是刚入长安城的毛头小子么?”
一丝怒气从长孙无忌眼眸中闪过,但他没有发作出来,反而是笑了,道:“此言有理,今时今日,谁若把你当成毛头小子,也是朽木一根了。”
李牧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不过我相信,诸公是不会害我的,我说这些话,也不是给诸公听,是给那些只能躲在人后,惯用小人伎俩的人听的。我要再次申明,李牧不是不允许有敌人,也不会做用尽手段去铲除异己的事情。我喜欢魏公这样可敬的对手,大家有不同的意见,各凭本事,赢了认,败了也认。”
“陛下不是说了么,往后大唐要做到诸事有法可依,天下缘法而治。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咱们都遵纪守法,按规矩来。最好谁都别跳出规矩,要是打开了这个笼子,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到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谁搞死了,传将出去,该怪我手重,欺负人了。”
见李牧话语中又藏了机锋,长孙无忌担心他引起众怒,只好替他往回兜着,插科打诨道:“李牧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他就是说,大家不要做一些小人之举。李牧啊,你放心好了,绝不会再有了。这一次陛下龙颜大怒,要不是仰仗你在陛下面前周旋帮衬,差点数万人性命不保,这教训还不够么?只要是不傻,心里都有数了。”
李牧见长孙无忌在把话往回拉,也顺势说道:“国舅说得对也不对,我是尽了一些绵薄之力。但究其根本,还是我们的陛下圣明。其实我早已看出来,陛下说出要夷灭三族的话之后,心里也是有些后悔了。毕竟百姓何辜?陛下是难得的有道明君,如何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呢?只是没有台阶下罢了,我看出来了,适当的时候给了陛下一个台阶,这事儿也就顺下来了,甚至不惜大修律法,试问古今帝王,有几人能做到?若陛下昏庸,给了台阶他也不下,数万无辜百姓还是要死。归根结底,还是陛下圣明啊!”
这一记堪称教科书一般的马屁,逻辑严谨,让人反驳不得。众人心中哪怕不十分认同,也都出声附和。
李牧越说越感慨,叹息一声,道:“话说到了此处,诸公也不要厌烦,我就多说两句,绝非说教,个人一点感慨而已。”
“就像这次的事情,诸公中很多人,都觉得陛下似乎过分了一些,但诸公不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换作你是陛下,能不生气么?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在我执掌内帑之前,陛下的三餐都没有一丝荤腥,每三日,才能吃到一次肉。这是我亲眼所见呐,诸公几日吃一次肉?相较之下,不觉惭愧么?”
“但就是这样的陛下,他努力的去做了一个皇帝应该做的所有事情,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拥戴与尊重,反而却招来了刺客——当然,这次的刺客是杀我的,我心里有数,可对陛下来说,刺客就是来杀他的,他岂能不气?”
“出了事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于担待此事,站出来从中调和,陛下岂能不失望?身为人臣,理应为国家分忧,为陛下分忧,若是陛下需要人出力的时候,所有臣子都没有一个顶用的,那陛下要臣子做什么?若为人臣,而不能为陛下分忧,尸位素餐,空占其位,碌碌而无为——我觉得,此人就有一些恬不知耻了。”
王珪垂着头,默然不语,心中惴惴,他不觉得李牧这话是随便说说,难道这是陛下授意,在点我的呢么?方才陛下走的时候,没有追究王志断舌的事情,难不成是想让我自己请辞,保留一份颜面么?
李牧还在继续:“……而且,身为帝王,陛下也有自己的苦楚啊!作为人臣,咱们得理解陛下。我就举个简单的例子,就说这看戏吧。诸公也都知道,我在平康坊开了一个戏园子,正在上演《窦娥冤》。这戏呀,挺长的,一天演不完,要分作好几天。陛下很喜欢《窦娥冤》,但他却没法像普通百姓一样,每天到了点儿就过去看。但他是皇帝呀,皇帝有批阅不完的奏折,他要是放着奏折不管,起居注上头写那么两笔,他就成了昏君了。这公平吗?皇帝也是人,想看个戏都不行吗?不行!因为他是皇帝。”
“做皇帝,必须得摒弃私欲,除非他不想做明君,想当个暴君,那倒是可以为所欲为。我常与陛下见面,对这些事是看在眼里,心疼在心上。陛下真的是不容易啊,人前人后,他都得很端正,要不然……”李牧看了旁边的魏征一眼:“……要不然就会有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站出来,摆出一张别人都说奸臣,就他一个重臣的嘴脸要死要活地劝谏……”
魏征忍不住道:“差不多行了,指桑骂槐地说了御史台半天了……”
李牧嘿嘿一笑,道:“我可没指桑骂槐,我就是在说御史台……魏公啊,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我就是觉得,御史台的御史啊,废话多,能力还不成。总抓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完没了,真正棘手的事情,反而没任何建树。真该整治整治了!”
出人意料地,魏征竟然没反驳,含混地应了声,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
李牧把话头拉回来,接着说道:“做皇帝很容易吗?不容易!我最近读史记颇有感慨,哪一个皇帝容易?都不容易!任何一个时期的朝堂,那都不是一条心,总得有三个五个的势力,七个八个的党羽。你们都当陛下不知道么?陛下心里清楚的很。什么是帝王术啊,这就好比一碗水,做皇帝,就是要把一碗水给端平了,不偏不倚!所以很多时候啊,没有什么对错。就像这回,诸公中有些人被点了名,被申斥了,不一定真的有那么严重。那是陛下在告诫,你有些过线了,手往回收一收也就没事了。陛下没有罢黜你,就是还要留着你,可不能自暴自弃,也不要怨恨,不要不满,更不能记恨陛下,因为说来说去,陛下还是爱每一个臣子的呀,要不陛下提起谁来,怎么都叫‘爱卿’呢,是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听傻了。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做了十六七年以上的官儿,但听了这一番话,还是由衷的打心眼里升起一股敬佩之情,这么不害臊的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要不怎么说人家小小年纪就圣眷加身,无人可比呢?真是有过人之处啊!
李牧瞥了眼仓库东南角,见本来在那儿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收起了虚伪的笑意,整理了一下表情,道:“唉,说了这么多,最后做个总结吧,希望咱们大伙啊,都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都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些许的分歧难免的,大家众志成城,和衷共济吧!”
说着提起一杯,众人附和,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
李世民回到阔别三日的太极殿,拆了手腕裹着的白布,活动了一下,已经无碍了。孙思邈留下的金疮药,让他的手腕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只是伤口处的肤色略显白嫩一点而已。
机括声音响起,袁天罡出现在殿内,恭敬跪在地上,道:“臣未能事先探到消息,让陛下遇险,臣罪不可赦,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事发突然,你没能得知消息,也不怪你。这些刺客的底细打探得如何了?燕王……齐王那儿,有什么消息么?”
“刺客的底细皆已探明,王志的那个师弟,可以确认是“继嗣堂”的人,两个游侠儿,是他雇来的亡命,江湖上也有些名号。至于那个枪棒教头、”袁天罡停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些,道:“确实是齐王派去的。”
“这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