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确认了身份,但树林里的四个人并没有一同出来。艾丝翠儿没有回应乔尼的感叹,只是先眺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树林,问道:“他们都来了吗?”
“嘉兰,安迪,还有……兰斯洛特。”乔尼苦笑了一下,“其他人还在南边呢。”
“兰斯洛特?”艾丝翠儿挑了挑眉毛,“她……这么说,你们两个……”
“没错。”乔尼点头,“一年前的事情,很抱歉没能及时通知你。”
气氛一下在尴尬了起来。
艾丝翠儿固然是恼怒于乔尼的另结新欢,而且还是窝边草,而乔尼话里的意思也隐含着对于艾丝翠儿不告而别的怒气。
“真是没想到。”艾丝翠儿摇了摇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两年了,你倒是忍不住了。”
乔尼一摊手:“两年前,不告而别的不是我。”
“我留了纸条。”艾丝翠儿怒道,“我在艾尼迪亚人的募兵点等了你一个月”
“纸条?”乔尼原本因为重逢而惆怅的心情荡然无存,怒急反笑,“给我纸笔,我现在就给你写婚礼的邀请函。反正时间顺序上都一样嘛,先做了,再通知。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些故事吗?先斩后奏。”
艾丝翠儿愣了一下,怒意上涌的脸庞竟然就这么渐渐平静了下来。这让乔尼也不好意思再保持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更何况场上人数不对等,对方还都是射手。艾尼迪亚人的弓箭,就算是嘉兰和妮芙身上的铠甲也得尽可能避免近距离挨上一下,更不用说他身上那套防劈砍更加得力的锁甲了。
“我当然记得。”艾丝翠儿扭过头去,叹了口气,“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你给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我记得你教给我的每一件事情,除了忘记仇恨。这两年我在南边猎杀坦尼亚斯人的时候也常常会想起你。我们曾经拥有共同的敌人,但你最终却放弃了。”
“我……”乔尼想分辨两句,但却被艾丝翠儿伸手拦了下来。
“你知道吗?当奥芬巴赫和坦尼亚斯人重新开战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也曾有些后悔,但他们最后还是停战了……停战了,你知道吗?即使是奥赛丁王国的那帮家伙也和坦尼亚斯人停战了。你们的眼中只有利益,只知道权衡利弊,和谁都能保持和平。战争中流下的血就这么让它们淌进了沟渠,杀戮中结下的冤仇却在上位者的只言片语中被迫消散于无形。”艾丝翠儿这么说着,渐渐激动了起来,“担负着复仇使命的人们就只能凭吊父辈的坟茔,用一张国王或领主签发的停战令来代替本应献上的头颅,用懦弱的眼泪来代替本来肆意流淌的仇人的鲜血”
“我……”乔尼张了张嘴,再次被艾丝翠儿打断。
“复仇,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权力,也是一切时间法则的基础。你当初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停战的协定,又那么轻易地抛下了自己的责任。”艾丝翠儿恨恨地盯着乔尼的眼睛,“你让我怎么办?”
等待了三秒钟,乔尼确定艾丝翠儿已经说完了。于是他叹了口气。
“我比你更痛苦。”乔尼诚恳地看着艾丝翠儿,“你至少还有白袍子可以杀,我呢?杀死我父母的凶手已经死了,死在白袍的手中。而白袍是不是要对我父母的死负责呢?即使他们一切秉承公义,也只能在事后进行一些抚恤,对我而言,他们本来就无能为力。你的父亲是被敌人杀死的,白袍们负有间接的责任。而我的仇人却在我动手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你说,究竟谁更痛苦?”
这一番话镇住了艾丝翠儿。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却离开了,只留给我一张书信,让我与你一同投靠艾尼迪亚人……”乔尼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在你的心里很清楚,我是不会去投奔一个控制信仰的国度吧?”
艾丝翠儿沉默了,乔尼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着,丝毫不在乎自己给各自的伙伴与手下造成了怎么样的困扰。良久,艾丝翠儿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话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道,脸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我就是自由军的首领,你们的敌人。”乔尼回答,面色同样平静。
艾丝翠儿深深地看了一眼乔尼,笑了笑:“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在奥赛丁可以有不错的前途,去奥芬那儿也能过得很好。即使现在两地没有战事,你也可以做一名统兵大将,或是凭你的才智为一地守备,将领地治理地很好。”艾丝翠儿眯了眯眼睛,“但现在你却选择来到了这里。为什么?即使你看不惯帝国的所作所为,但你为什么要带着人跑到这里来给我们添麻烦?”
“我们?呵呵,看来你这两年来已经对艾尼迪亚人有感情了啊。”乔尼一笑,“给我们添麻烦,呵呵……”
“回答我的问题,乔尼,给我一个理由。”艾丝翠儿抬头望了一眼平静的树林,再看乔尼时,眼神已经有些冷了,“为什么要来这里?”
乔尼的笑容在艾丝翠儿的注视下渐渐消失。是啊,为什么?
为了理想?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拯救这世上苍生?
开什么玩笑。
乔尼低下了头,他需要思考一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将自由军的事业当作一项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做了。如何偷袭,如何骚扰,如何最大限度地给艾尼迪亚人带去麻烦,又如何在不影响自由军实力的前提下收获民心……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裂土分侯吗?
如果究其本心的话,或许用“闲的蛋疼”来描述会更加贴切。但乔尼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说艾丝翠儿不明白这个状态的含义。
任何一种理想,究其本质,都是闲的蛋疼。和平主义,动物保护主义,人道主义……一旦牵涉到帮助别人,就离闲的蛋疼不远了。如果为了理想慨然赴死,那就真的是闲的蛋疼了。
此时冷静下来想想,乔尼真是觉得蛋疼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解放遭到侵略者压迫的维尔萨人。”乔尼抬起头,义正言辞,“是为了发扬奥丁的精神,让自由之花开遍世间。”
“但你只是在给别人惹麻烦而已。”艾丝翠儿摇摇头,“可能过去的赋税很重,但大家还可以耕种;可能过去会有强制兵役,但现在反抗者不得不拿起武器,与更加强大的敌人战斗;可能过去维尔萨人在改变信仰之前会低人一等,但仅仅是被奴役而已,不至于丢了性命。在有些村庄,这种奴役甚至要比他们原来遭受的被领主欺压的生活还要好上一些。最重要的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战争可能会持续很久,艾尼迪亚人与维尔萨人之间的仇杀也会持续好几代人。这一切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而你竟然在这里和我谈解放?”
恍惚间,乔尼的脑中闪现出“曲线救国”这四个金光闪闪的汉字。虽然汉字的结构因为长期不用而有些变形,但乔尼能够肯定,就是这四个字。
“艾尼迪亚人是整个大陆的侵略者。面对侵略者,你说应该怎么办?”乔尼的表情纠结无比,“你说。”
“维尔萨第二帝国的贵族们本来就没有几个好东西,艾尼迪亚人的军势又犀利无比。如果都能放弃抵抗,那帝国就能将所有兵力都投向南方前线,像一只重拳,狠狠地击打在坦尼亚斯人的头上,然后……”艾丝翠儿滔滔不绝,就像是排练过许多遍一样。但她声情并茂的朗诵被乔尼打断了。
“对于过去的塔布里城来说,赖齐斯伯爵与野狼佣兵团的队伍也是一支犀利到几乎不可战胜的势力。按照你的说法,你父亲的死是自找的,因为他不识时务地抵抗了。”乔尼平静地说,声音冷冷的,略带一丝嘲讽。
一瞬间的冷场,下一刻,乔尼的右手疾出,抓住了艾丝翠儿如闪电般探过来右手。在那只长满了因为拉弓与使剑而留下的老茧的手掌上,握着一柄短刀。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对我出手了。”乔尼的语气很平淡,“事不过三。”
他就这么握着,而艾丝翠儿也就这么悬着手臂。最后,她一声冷哼,甩开了乔尼的手,将短刀重新插回了刀鞘:“戴拉斯伯爵是个好人,这不一样。”
“是啊,好人,所以值得为之奋斗。”乔尼笑了笑,“那让我们来看看这位老好人都做了些什么吧。他让领下的农夫能够吃饱饭,让市民可以安居乐业,让哪怕最为贫苦的人也能安心地在土地上劳作——他建起了看起来最为雄壮的城墙,却成功地让塔布里城出身的佣兵数量少的可怜。”
“没错。”艾丝翠儿点点头,“所以我父亲才愿意陪着他一同去死。”
“但维尔萨的大多数贵族做不到这些,艾尼迪亚人也做不到这些。唯一不同的是,艾尼迪亚人用高压与洗脑将所有人都禁锢在有限的土地上,不给他们任何改变自己生活状况的机会。”乔尼保持着笑意,“愤怒总有爆发的时候,我们要的不多,只是正义和自由。耕者有其田,住者有其屋,白发苍苍的老人不会被抛弃。实话实说,现今艾尼迪亚在此,我带着自由军攻伐,改日维尔萨的贵族若是重新踏足,我也会带着这些恢复了自由的人民去反抗他们。这可比今天要轻松多了。”
“但是你现在做的只是在毁灭他们的家园。”艾丝翠儿摇头,“你只是在破坏而已。你烧毁了那么多军粮,最后还是要从他们的手里补齐。你不是为平民考虑吗?那就收手吧。”
“作为统治者,却以治下百姓作为盾牌,真是不知羞耻。”乔尼说着,退后一步,“算了,我想要说的差不多都已经说了,我想要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你变了很多,艾丝翠儿。你变强了,也变地更加暴躁了,甚
至是冷酷。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善良温柔又有些倔犟的姑娘了。”
“你也已经不是那个愿意为我复仇的男孩了。”艾丝翠儿冷冷地回答。
“那个愿意为你复仇的男孩啊……”乔尼的眉毛一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原来……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吗?乔尼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痛。
“按理说,出于礼貌,我应该说一句‘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的。”乔尼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不过既然大家立场不同,那就这么算了吧。下次相见,就是敌人了。”
“你可能有些误会了。”看到乔尼的表情,艾丝翠儿突然感觉一阵慌乱,“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希望我们还能并肩战斗,即使你结婚了,我也可以不去在意……你是与我过去相关的唯一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你。为什么你不愿意放弃这可笑的理想,加入帝国,加速平定整个大陆呢?那样明显可以让平民更快地恢复平静的生活……你当年不是说过吗?宁愿做太平盛世中的一条狗,也不愿意做战乱中的一个人。”
“自由。”乔尼低下头,口中诵道,“你与我俱是同族,你与他亦是同族。诸神赐予你们智慧,便是让你们自由地生活,有别于牲畜。你可以随意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不受镣铐加身;你可以任意发言,不受他人钳制;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不是谁的傀儡。这便是自由,神赐的礼物,人人都将得享。奥丁说,‘自由,或者死去,我们不能再受奴役。’”
乔尼的语言有一种古朴的意味。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奥丁圣典,第一卷卷首。”
然后,不等艾丝翠儿有所反应,乔尼转过身去,朝着树林的方向,迈步去了。他的后背暴露在艾丝翠儿和她的五名亲兵面前,头也不回一下。有两名亲兵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艾丝翠儿,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五个人就只能眼看着乔尼离去,然后等待着如同一尊雕塑般站着的艾丝翠儿回过神来。
“自由……”在乔尼消失在树林中大约五分钟后,艾丝翠儿突然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个词,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奇怪的坚持。”
而这个时候,乔尼已经进入了树林的深处。
“你到底跟艾丝翠儿说了些什么?”嘉兰第四次追问道,“不管怎么样,你得说句话啊”
“算了,嘉兰,他心情肯定不好。”兰斯洛特看着乔尼的脸色,面上有明显的担忧,“让他一个人先静一下吧。”
乔尼其实什么都能听见,也都听进了心里,但他不想说话。并不是悲伤或者难过,只是不想开口而已,仿佛一开口就会有千钧重担压下来一样。
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首先就是那一句“你也已经不是那个愿意为我复仇的男孩了”。这句话犹如一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乔尼的胸膛,让他原本矛盾的心支离破碎。
这句话和“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还稍微带了些情意。在乔尼看来,这丝情意倒更像是嘲讽,嘲讽他过去的年少无知,天真浪漫。
不过乔尼的思考并未终结于此。
“我的坚持,你不明白,我也说不清。”乔尼默默地想着,扭头看了妮芙一眼,“或许这个丫头能明白一些,但……本来就是难以言说的东西。”
艾尼迪亚人毕竟是侵略者。他们跨海而来,以武力向大陆各国寻衅甚至攻伐。这是真真正正的侵略者,而且是一伙亡命之徒。就像是乔尼所知道的历代跨海登上不列颠岛的民族一样,既然来了,要么尽数灭亡于此,要么裂土称王,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即使是对于侵略者的天然反感,乔尼也不可能投入到艾尼迪亚人那一边的。这或许是思维惯性吧,但阵营早就在艾尼迪亚人登陆的第一天就划分好了。
“接下来。”乔尼突然的开口把其余四人都给吓了一跳,“接下来的日子,或许是我们最为艰苦的日子。自由军的未来就指望我们了。至少撑到艾尼迪亚人在前线失利,自由军就将获得发展的机会,而自由军的理想,也将得到发扬。努力吧诸位,下次见到艾丝翠儿的时候,就是敌人了。”
对于敌人,是不需要留手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兰斯洛特皱着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就变大了许多,“为什么那是艾丝翠儿姐姐啊难道你能下得了手?”
“我说过,事不过三。”乔尼有些迷茫地看着树林的深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重重树干,“如果她再对我出手一次的话,那我就没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了。”
战争的泥沼悄悄地张开了它的大嘴。这场将在历史上留名的乱战渐渐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