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了一阵,穿过几条阴森冷寂的巷道,来到刑讯室,只见里面甚是宽阔,屋梁上悬挂着十余盏油灯,四壁放着锒铛、桎梏、夹棍、木械、站笼、压杠、链球、铡刀、汤镬、老虎凳等各种恐怖刑具。一时,阴气沉沉,杀气森森。
室内正中站着尹提刑招来的那些人,前排站着严尽等金豹殿侍卫,其后是六扇门官吏和捕快,再者是长安提刑司的捕快,最后立着杂工和送饭之人。众人排成几排,整齐肃立,鸦雀无声。
闪烁的灯光和刑具发出的寒光交汇在一起,让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令人恐惧。
尹止虚从一张桌上拿起一本登记册,递至林玉涵面前,道:“林公子,这些人都是昨晚子时到今日辰时出入长安大牢的人,一共是四百五十一人,其中有严首领及十名金豹殿侍卫,六扇门官吏三十二位,六扇门捕快一百二十八名,长安提刑司的捕快二百八十名,扫地杂工八名,还有两名给牢里官兵们送饭的人。他们每人的名字都详细记录在这本册子上面,请公子详查。”
张厉听到这里,靠到马千里身旁,用胳膊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悄悄问道:“这么多人,怎么查啊?”
马千里细声回道:“张副统领,别急,我想公子肯定会有办法的。”
林玉涵垂下目光,瞥了尹止虚手中的册本,问道:“这些人名登记可靠吗?”
尹止虚肃然道:“公子放心,本官一向饬令严明,负责登记的人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偏差。登记人员是四名正直的书吏,这四名书吏并非一个衙门的人,分别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长安提刑司四个衙门各出一人。他们四人协同登记,又彼此监督。这样的话,就会避免登记遗漏或是造假的情况。”
林玉涵笑道:“如此说来,那我就放心了。”
尹止虚道:“公子,现在我们要不要对他们逐一审问?”
林玉涵摇首道:“不用。喔,对了,你将登记册搁置一边吧。”
尹止虚领命,将登记册放回桌上。
林玉涵环顾众人一眼,沉吟半晌,朗声道:“昨晚子时到今日辰时,你们当中没有进出天字号大牢乌龙巷的人都站到我左手一边来。”说罢,伸出左手。
众人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不敢妄动。
严尽见众人木然不动,厉声喝道:“难道你们没有听到林公子说的话吗?”
众人惶惧,窸窸窣窣地移动脚步。
过了一会,约有四百多人走到林玉涵身子左侧。
林玉涵瞥了左首那些人一眼,淡然道:“现在你们都可以走了。”
“啊……”那四百余人神色惊诧,面面相觑。
尹止虚右手一摆,屏退他们。
这时刑讯室内仅剩下严尽及十名金豹殿侍卫、两名六扇门捕快、两名提刑司捕快、两名扫地杂工、两名送饭人了。
张厉见状,暗暗称赞,对马千里低声道:“公子果然厉害,利用排除法排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这样一来的话,他就很容易找出凶手了。”
林玉涵盯了那余下之人一阵,嘴角一笑,道:“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凶手就藏在你们当中。不过这位凶手究竟是谁呢?我劝你最好是自己站出来,坦白从宽,将功补过。要是被我查出来,那可就少不了皮肉之苦了。”
过了半柱香功夫,依旧无人吱声。
林玉涵微笑道:“你不出来,那我就找你出来吧。”一边思量,一边在人群中来回走动,端详众人形貌。
顿时,室内一片沉寂,众人屏住呼吸。林玉涵沉重的脚步仿佛千钧重锤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林玉涵环视众人一眼,问道:“现在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能够据实回答。”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几步,又问道:“昨天晚上,在乌龙巷中,是否有人在喝酒吃肉?”
众人神色凝重,垂首不语。
过了一阵,仍是无人回答。
张厉心想:“按大宋律令,牢中官兵当值期间私自饮酒作乐,轻者丢官,重则死罪。”
林玉涵缓缓移动脚步,嘴角微微轻笑,道:“我再问一遍,有还是没有?”
“有!”
众人诧异,齐首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严尽。
林玉涵目光一亮,愣道:“严首领知道?”
严尽向前走出几步,道:“昨晚子时交班之后,我到韩醉牢室审讯了韩醉一阵之后,见韩醉仍不开口,于是就出了甲牌大牢。当我走到乌龙巷时,发现巷道中间有六个人席地而坐,正在喝酒吃肉,猜拳吆喝,好生快活。”
林玉涵双眉一紧,问道:“是那六个人?”
严尽扫了众人一眼,道:“其中两名是看守乌龙巷入口的提刑司捕快,还有两名是看守甲牌大牢铁门的六扇门捕快,都是昨晚当值的捕快。”
林玉涵问道:“剩下两名人是谁?”
严尽道:“还有两名是送饭的人,就是他们二位。”说完伸手一指旁边两位送饭之人。
林玉涵顺着他的指尖走到那两名送饭人面前,仔细查看两人形貌。只见一人身材清瘦,颧骨微凸,双目深陷,神情坦然,身穿青衣,须发斑白,年过六旬。身后一人身形适中,面庞微丰,厚唇高鼻,浓眉方眼,身穿蓝衣,三十左右,目光炯炯。
林玉涵打量完二人,微微点头,道:“很好。”
严尽道:“当时他们六人叫我一起吃喝,但是我没有与他们一齐享用,跟他们说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乌龙巷,回到自己的班房休息去了。其后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我想韩醉被杀定是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林玉涵听了严尽的话语之后,沉吟不语。
尹止虚忽然问道:“林公子,下官有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昨晚乌龙巷中有人在喝酒吃肉的?”
林玉涵微笑道:“看来尹提刑路过巷道的时候有些大意了。”
尹止虚惊道:“下官大意了?”
林玉涵道:“对,因为你没有仔细地查看地上。”
尹止虚疑道:“地上?地上有什么东西?”
林玉涵答道:“地上有一些细小的骨头、肉沫散落在石板的缝隙之间,我想这些东西,应该是今天早上扫地的杂工没有打扫干净而留下的。”
尹止虚听到这里,忽然想起离开乌龙巷时,林玉涵为何蹲在巷中端详地上的砖石,原来是这个原因。
林玉涵盯着那两名扫地杂工,问道:“你们二位就是今天早上打扫巷道的杂工吧?”
两名扫地杂工身子一悚,颤声道:“是。”
林玉涵问道:“那你们今天早上扫地之时有没有发现地上残留羊骨和羊肉碎末?”
两名扫地杂工目光游离,吞吞吐吐。
林玉涵厉声喝问:“有还是没有?”
一名扫地杂工低声回道:“有,今天早上我们二人在乌龙巷中扫地的时候,的确发现巷道中间有很多羊骨和一些肉沫,至于昨晚有没有人在这里饮酒吃肉,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林玉涵道:“很好,没你们二人的事了。”
“是!”二人闻言,送了一口久憋的大气,急忙齐身退至一边,躲避林玉涵的质问。
林玉涵走到那老者面前,盯着他的目光,平和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老者从容地回道:“老朽鄙姓王,在家中排行第九,人称王九。”说罢,目光盯了身后那名蓝衣人一眼,道:“这位是我的下手,叫仇雨。”蓝衣人听到这里,急忙上前两步,向林玉涵拱手见礼。
林玉涵瞥了那蓝衣人一眼,然后盯着老者道:“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二位是春月酒楼里面的人吧?”
那老者王九淡然一笑,道:“林公子真是好眼力,老朽正是春月酒楼掌柜,仇雨是我的酒保。”
林玉涵道:“听说你们酒楼经营得不错吧?”
王九笑道:“哪里哪里,我们酒楼做的都是一些小本生意,收入微薄得很,不值一提。”
林玉涵笑道:“王掌柜真是过谦了。”
马千里忽地插嘴问道:“公子何以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
林玉涵道:“仅从巷道上面残留的细骨和碎末来看,的确不好分辨那些东西来自何种牲畜。但是石板的缝隙之间夹有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羊肉的膻味,一种是肉桂皮的香味,还有一种是美酒的香味。然而现在王掌柜和仇雨的身上都隐隐散发着这三种气味,如果大家不信的话,可以走到王掌柜和仇雨二人,闻闻他们身上到底有没有羊肉的膻味、肉桂的香味和美酒的香味。大家知道,长安大牢里面是没有酒的,最近的酒楼就只有对面的春月酒楼。还有,我们来大牢之前,途径春月酒楼的时候,李阙大人曾经对我们说过,酒楼里面的桂皮烤羊肉可是十分的出名啊。所以根据这些,我断定昨晚给牢里捕快们送饭的人一定就是春月酒楼的人。”
王九道:“林公子的嗅觉的确非比寻常,着实让老朽惊叹不已。”
林玉涵笑道:“王掌柜过奖了。既然昨晚你和酒保仇雨来过韩醉牢外的乌龙巷,那么你们一定知道昨晚巷道之中发生的事了?”
王九微微点头,道:“不错,老朽略知一二。”
林玉涵道:“那么恳请王掌柜将昨晚所见之事如实道来。”
王九不假思索地道:“昨晚当长安城中子时的梆子声刚刚敲过之后,老朽便挑了一担肉桂烤羊肉,仇雨挑了两坛美酒,离开春月酒楼,一起来到长安大牢中的天字号大牢,犒劳金豹殿、六扇门和提刑司的人。当时守卫乌龙巷入口的有两名提刑司捕快,守卫甲牌大牢铁门的有两名六扇门捕快,金豹殿侍卫当值期间是不许离开大牢的,所以老朽就只请了那四名捕快。我们六人在巷中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谈天说地,高兴不已。过了一阵,严首领从韩醉的大牢走了出来,老朽见了他之后,便叫他和我们一道享用。但是严首领害怕喝酒误事,没有同我们一起受用,于是就走了。”
林玉涵问道:“昨晚是谁请你们到长安大牢犒劳捕快的?”
王九道:“是老朽自己愿意来犒劳他们的。他们这些当差的待在牢中看守囚犯,十分的辛苦。还有老朽和他们平日里交情都不错,所以老朽就经常来牢中和他们喝酒聊天,昨晚也不例外。”
林玉涵有些冷漠地问道:“你们给长安大牢的官兵送酒菜有没有得到六扇门的批示?”
王九道:“我们春月酒楼为长安大牢里面的捕快送吃的,已有十余年了,并且我们进出长安大牢的权利,早已得到了六扇门的批示。”
林玉涵又问道:“那昨晚为什么要你亲自送东西进来?”
王九道:“因为只有老朽身上有六扇门的通行手谕,只有凭借通行手谕,我们才能带人到长安大牢里面来。”说到这里,即从怀中掏出一张手谕,交给林玉涵过目。
林玉涵接过之后,见那手谕果然是六扇门三个衙门联署签发的,且盖有三个衙门的朱砂印章。
林玉涵看了一遍,交与尹止虚,道:“尹提刑,你看,这是六扇门的通行手谕吗?”
尹止虚瞥了手谕一眼,道:“是的,这是六扇门亲自签发的,我们信得过王九。”说完,将通行手谕还给王九。
过了一会,林玉涵转身面向尹止虚,双眉一凛,冷冷问道:“尹提刑,你通晓大宋律令,自当明白刑狱官吏当值期间私自酗酒该犯何罪吗?”
尹止虚大吃一惊,面对林玉涵的质问,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忙解释道:“这……这个当视其情节轻重而定,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斩首效尤!”
林玉涵冷笑道:“今日子时左右,天字号甲牌大牢中的韩醉被凶手潜入牢中杀害,然而在此期间,大牢外面的巷道上面居然有四名捕快和两名外来人员在大吃大喝,玩忽职守。尹提刑,你说,这四名捕快该当如何处置啊?”
尹止虚面色产白,汗珠如雨,颤声道:“他们当值期间,玩忽职守,引发祸端,法不容情,理应严办!”说罢,拭干面门上的汗水,鼓起勇气,朝门外喝了一声:“来人!”
话音甫歇,立时涌入八名提刑司差役,敬候调遣。
尹止虚向他们一甩眼色,道:“将这四名捕快给本官押下去,每人杖责八十,另外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那八名彪悍的差役齐声道:“遵命!”说完,一齐奔向四名捕快。每两名差役羁押一名捕快,迅速带出室外。
“大人,饶命啊!”顿时,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传至众人耳际。
没过多久,室外又传来一阵木杖责臀的噼啪声和高低起伏的惨叫声。
尹止虚用手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气,对林玉涵躬身道:“林公子,下官约束不力,有亏职守,还请公子处罚。”
林玉涵淡笑道:“尹提刑,这次我愧蒙皇上临时任命为殿前御使,但是只是来复查韩醉一案的,其他的我一概不管。说白了,我是来办案的,不是来办人的。”
尹止虚点头道:“是,是,林公子言之有理。待本案完结之后,下官我自会到六扇门请罪受罚。”
张厉对林玉涵道:“公子,你就这样放那四名捕快走了?”
林玉涵双眉一扬,眼珠一鼓,道:“当然,不然留下来干什么?”
张厉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作案凶手呢?”
林玉涵微笑道:“不会。”
张厉疑道:“为什么?”
林玉涵道:“因为凶手不在他们中间,凶手还留在这里。”
张厉愈发惊诧,问道:“凶手还在这里,那谁是凶手呢?”
“当然是他了!”林玉涵说罢,伸出锋利的食指,指尖转向一人。
众人顺着他笔直的手指望去,只见指尖正指王九。那手指仿佛射出一道无形内劲,直戳对方的死穴。
王九面色惨怛,大骇道:“林公子,你误会了,凶手不是我,韩醉可不是我杀的。”
尹止虚、张厉、马千里见状,俱是一惊。
林玉涵朝王九冷笑道:“瞧你这副怂样,吓得屁滚尿流的,我说了韩醉是你杀的吗?”
王九如堕五里雾中,尴尬道:“那……这……”
林玉涵双眉一凛,道:“当然是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