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饮尽,愁已咽下。
春风稍显冷峭,趴在山亭石桌上的楚御魂摇摇晃晃地站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高声道:“败兄弟,来,与我再饮三千杯……”他的大声嚷嚷忽然停下,似乎发现了亭子中只剩下自己一人。
脖子左右扭了个半圈,环视。
果然只余孤家寡人一个。
栏杆下有一大堆漆着红漆的木屑,醉眼上移,终见到上面用剑刻下的潦草字迹:“庄主何忧,独孤已去。”
“去,去……还是都去了的好!”拍了拍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楚御魂感觉稍微清楚了一点,隐约忆起自己与独孤败拼酒亭中,不觉大醉睡去。
长兄身亡,惨然认女……酒意稍去,烦心事便上了心。
“偌大一个鼎鼎有名的神剑山庄,如今我已是主人,应喜不宜悲,当浮三大白!”他忽然大笑,纵声大笑。
声音却说不出的凄凉,远远地传出去,“孤家寡人,不醉而何?”抱过石桌上的酒坛,仰头欲饮,却已不剩半滴酒。
酒坛子一摔,正要发作,呵斥下人取酒,忽见栏杆旁的白玉石柱上书有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是独孤败的手笔。
“鬼道士,画符捉鬼么?”满身酒气力气无处可使,提起铁钵般的拳头朝石柱挥去。
但是拳还未发,脚下便一个踉跄,倒栽葱。
头下脚上,眼冒金星,石柱上的古怪符号忽然变得认识了。
原来是倒着写的字。
——倒着写的字,自然倒立过来就能认出来了。
那是一首《金缕曲》:
败也狂生耳。履九州、风流纵横,寡情少义。金樽饮尽浇块垒,高士尔何不醉?天地客、去来无迹。临江横槊问浪淘,怎输他、短生梦里?君笑我,巅已矣。
花间马上少年日,襟袖上,无故惹些、胭脂薄泪。香魂软语消铁剑,醒来常看弓矢。行乐处、狂歌九极。笑眼闲看古今者,争如我、悠哉逍遥意?醉欲眠,须当记。
“好,好!”皮球也似的楚御魂不及倒转身形,拍手称赞,“我辈中人正当如此!”
楚御魂既然醉成了这个样子,独孤败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三步一跤,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最后一层金鳞般的日光消逝在洛阳古道,并不是十分清醒的独孤败装作十二分的清醒,迈着虚浮的脚步在古道前行。
春寒料峭,木桥印浅,转过青石板的道路,一只酒旗迎风招展,半片檐牙微露。
行者踏上古道,行至此处正是疲累之时,酒肆正大有用处、大受青睐。
迈入店门,三两客人,参差而坐。
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好生意,小二和掌柜都是一副苦瓜色。
闻人入店,店伙先是一喜,但瞧清独孤败青布裹头、寒衣罩体,一副强酸相之后,脸上的笑容又冷了下去。
“给本大爷上酒,要最好的酒!”一锭银子随意抛给了店伙,就近门的座位坐下了。
大凡店伙的表情都是根据银子而变的,这家的店伙也不例外,收下银子,欢喜非常,高声吆喝:“好嘞,大爷,您稍等!”
须臾,一壶竹叶青已上了桌,更有鲜菜肉汁各数样。
独孤败还未起筷,角落里走来一人,细眼短髯,灰色风衣。
他对着独孤败坐下,端起那壶竹叶青,对着壶嘴大吸一口,然后忽然不动,脖子僵直。
旁人只道他是抽了筋,独孤败却知道,灰衣客只是在品酒而已。
独孤败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
径自夺过他人酒壶纵饮,难道只是酒鬼一个?
独孤败对酒鬼并无反感,他觉得酒鬼至少比仁人君子要可爱。
灰衣客喉头滚动两下,忽然“哇”的一声,将满口的酒都喷了出来,怒道:“这也算是酒?简直是醋,还是掺了水的醋!”
店伙赶了过来,唱喏道:“这是本店五十年的老字号,驰名海内。大爷若是来找茬的,本店大可不做你的生意!”说着挺了挺身子,长期哈腰驼背,此刻挺直腰板,比平常高了不少。
独孤败忽然觉得店伙已不一般。
行当本无卑劣,俗人认为这行低劣了一点,但店伙终究还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独孤败端过酒壶,海酌一大碗,酒水四溅,“好酒劣酒何须分,是真男儿、一口饮千钟!”端起大碗,仰头豪饮,一股酒水顺着嘴边漏下,淌过古铜般的皮肤,沾湿了前胸,饮完又斟一碗酒,举起,道,“妙极,妙极,小二哥,在下敬你一碗!”
店伙计愣了愣,似乎是受宠若惊。但随即坦然接过大碗,一口吞下,咂嘴道:“还是这位客官有见识!”酒虽不愠不火,但一大碗下肚,店伙计的脸就红成了柿子。
“客官请慢用,有什么吩咐小的随时效劳!”店伙咧嘴一笑,屏退下去。
灰衣客哂笑道:“某不与乡里小儿论酒!”
独孤败道:“乡里小儿是谁我倒不清楚,不过阁下喝的是我的酒,我似乎又没有请阁下!”
灰衣客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要跟我计较一碗酒钱?”
独孤败笑道:“我只想与兄台共饮一杯!”
“恭敬不如从命!”
“请!”
“请!”
觥筹交错,两个酒鬼不期而遇,须臾间就清空了八九坛酒。
独孤败道:“兄台可是在此间等人?”
灰衣客奇道:“尔何能知?”
独孤败道:“足下面有风尘色,左右观望路间行人,据此不难猜测。足下眼脸微有浮肿,莫非是连夜间也未得安寝,专为等人之故?”
灰衣客面色瞬间一沉:“小二,结账!”伸手摸向怀中,面色又是一沉,就像是打霜后的茄子。
想是喝了酒的缘故,店伙计红光满面,候在旁边,道:“一共三两二钱!”
灰衣客冷哼一声,不屑的眼光如描轻尘,扫了独孤败一眼,道:“没想到阁下翩翩风度,竟是鸡鸣狗盗之徒!”
独孤败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一只青布钱包,抛给了灰衣客:“阁下高义,在下止一混蛋耳!”
灰衣客收回被偷的钱包,付了帐,叱退伙计,站起身,却不离开,道:“可惜混蛋的胆子还不够大!”
——胆子若是够大,何必一经识破便将钱包物归原主?
独孤败道:“混蛋从来不分大小。”
灰衣客道:“我等的正是混蛋,已
等了整整三天!”
独孤败:“世间混蛋何其多,兄台等的不会就是我这一只?”
灰衣客:“混蛋虽多,但像你这样卓然不群的混蛋却是绝无仅有!”
独孤败:“你已等到了,可我还不认识你。”
灰衣客:“在下拓跋天!”
独孤败:“不才君不息!不知兄台等我有何缘故?”
拓跋天冷灰的眼忽然如蒙上了一层雾,凄迷的雾,连金铁相击般的声音也变得稍有温婉:“因为她在等你。”
独孤败莫名其妙,问道:“她是谁?”
拓跋天:“不知道!”
——为了一个不知道的人去等另一个不知道的人,如果他不是有病,就是有着难以言说的辛酸。
“我三天前遇见了她,她托我在这里帮他等一个混蛋,一个你这样的混蛋!”眼中凄迷的雾已淡去,眸子仍然冷灰。
他的心是否也成了灰?
——萍水相逢,轻然一诺,却令他三日来不眠不休帮她等人。这种感情已近乎神圣,却又近乎无奈。
独孤败已隐约猜到了“她”是谁,道:“她在哪儿?”
拓跋天:“三里外黄鹤楼!”
独孤败道:“有些事,你最好莫要再等!”
——一个人的感情,需要自己去争取。
等是等不来的,即便等来,那也只是廉价的乞怜,苍白而浅。
独孤败没有等,一出门他就展开影翼,冲天飞起,一个呼吸便见到了黄鹤楼——黄铜铸就、形如仙鹤的名楼。
叩开大门,两位小鬟嬉笑着为独孤败引路。
门内的春天比门外的更完整,红色的花,缠绵的色彩,这是第一层。
美人如酥,冰肌玉骨,巧笑嫣然,温柔乡里……各式各样的美女,这是第二层。
翡翠作树、珍珠为果、美玉铺路,这是第三层。
黄金为土,褐色树林,枝条上生长着一枚枚金叶子,熠熠生辉,这是第四层。
小鬟吃吃笑道:“公子如果喜欢,可以留在任何一层!”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话语,只怕立刻就会魂飞天外,从此沉醉,羁縻一生。
独孤败却是毫不在意,淡淡道:“我只想见见邀请我的主人。”
——他并不是不动心,至少对第一层和第二层他还是很难抗拒的。
不过心中既然对这主人感到好奇,他就算是死也要设法见她一面。从这一点看,他也不负了“卓尔不群的混蛋”之名。
大漠风光、草色似锦、海泽如玉,各类美景,各成天地,不意这小小一层之内竟是别有洞天,类似巨大的玄界。景色至美,更为难得的是,一沙一石都契合自然的气息,这是第五层。
铅灰色的天空下,白骨森森,腐尸遍地,如此不和谐的景色赫然便是第六层。
独孤败微一皱眉,待要问两位小鬟的话,却发现那两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已成为身旁两尊白骨,空洞的眼似乎正对独孤败神秘的笑着。
“见鬼!”独孤败低声咒骂,猛然有一缕笙歌袅袅钻入耳中,轻柔和缓、妩媚婉转,在如此阴森的环境中显得尤其诡异。
声音很远,又像是很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