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国使团进京数十日, 一直未能得见圣颜,本已打算离去却突然接到怀恩帝入宫赐宴的邀请。
当夜,华盖殿明烛香暗, 笙歌缭绕, 朝堂重臣齐聚, 启国使节郝峰不得不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随郝峰同来的俊秀少年郎, 目光扫过堂下鸣钟击磬的乐师, 手捧食物雁行而上的宫女,与那奢华堂皇的华盖殿,神情漫不经心, 全无丝毫新奇表露。
怀恩帝露了个脸便离去了,宴会继续, 席间觥筹交错, 酒酣耳热直喝道后半夜。郝峰被灌的头晕脑胀, 可身为客人又不便主动提出告辞,只得硬着头皮应酬。见状, 少年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抛下苦不堪言的郝峰,找借口溜了出来。
一路走来,竟无人阻拦。少年逛至后苑中,但见那迷蒙月色下, 岁寒不凋的苍松翠柏, 秀石迭砌的玲珑假山, 楼、阁、亭、榭掩映其间, 幽美而恬静。少年正看的出神, 忽被人扯住胳膊拉到了假山后。
少年大惊下扬起脸望去,对上的, 是一双清亮而波澜不惊的眸子。待看清来人的长相,少年被衣服掩盖的背脊绷得笔直,隐隐沁出冷汗,脸上却露出了小鹿般惊慌却单纯的表情:“我。。。我,我是启国郝峰郝大人的随从。那个,宴会太无聊,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郝大人我私下乱闯了?他会处罚我的。”边说着,边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等他讲完后一步步走近。难以承受对视的压力,少年别开视线,忍不住心虚地向后倒退,直退到退无可退,背脊挨上假山。
顾写意突然伸手去解少年的衣扣,少年睁大眼死死瞪着他。无奈顾写意的表情太正经了,那样一张英俊而正经的脸,让你根本无法开口指责或谩骂。好在顾写意只解了最上面两个扣就收了手,拉开衣领,少年左边精致纤巧的锁骨上,静卧着一枚梅花花瓣形状的朱砂胎记。顾写意的拇指从那朱砂胎记上掠过,笑道:“遗传的还真彻底,早先听你父亲提过赫连家嫡系男子都有这枚胎记,没想确是真的。”抬起眼,轻声笑问道:“我是不是该唤你赫连景瑞?”
算不得温柔的轻轻一抚,激起阵阵酥麻的感觉。顾写意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浅笑着,低头看他。赫连景瑞又惊又怕,扬着脸咬着下唇不说话。一时间,天地寂然,只有清冷如银的月华,幽幽地洒落一地,幽幽地洒在两人身上。
“顾叔~”赫连景瑞蓦的张口甜甜唤道,粉嫩菱形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露出亮晶晶雪白的贝齿。“父皇说小时候你还抱过我,有没有这回事?”
乍一听到“顾叔”二字时,饶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顾写意也微微露出错愕的表情,虽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矣。
顾写意笑容加深,收回手,似是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到宴会上去。记得劝那个姓郝的安分守己些,别总拿着珠宝满京城的乱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保不准哪天就被人劫了抢了。”
赫连景瑞抿住唇,眨了眨眼睛,似是想笑,又似挑衅。
“还有你。”顾写意又道:“你有很大的机会能登上王位,不要无谓的冒险。”
赫连景瑞道:“顾叔你误会了,我们这次来只不过是。。。”还未等他说完,顾写意打断道:“顾写意从不劝人,而我现在已经劝你了。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便要离去。赫连景瑞怔了一怔,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赌气道:“我忘记回去的路了!”
顾写意停下脚转过身,不置可否道:“你可以坐在这等天亮,皇宫里人来人往总会有人发现你的。”
赫连景瑞可怜巴巴看着他。
顾写意颇无奈地笑了笑,走回来拉起他的手朝华盖殿走去。
自己的手正被顾写意握在手中。。。赫连景瑞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眨眨眼,望望天,过了好一会儿消化掉这个认知后,忍不住偷偷转过眼仔细端详顾写意。第一个感觉就是,顾写意生的真好。虽早听说此人容颜俊美天下无双,但容貌永远与年龄挂钩,所以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才明白,顾写意的美与年龄无关,甚至与他的长相都无甚大干系。他就像一副名家画作,眉目、韵味、风骨。。。你说不出那一笔画的最好,望去只觉赏心悦目与享受。
“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的地方了么?”顾写意问。
赫连景瑞猛地回过神:“啊,看到了。”
“很好,那里就是了。”顾写意放开他往回走,走出几步停下脚转过头,看到赫连景瑞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顾写意问道:“你父亲是不是病了?”
赫连景瑞的眼眸蓦地闪过微亮的光,脸上虽还是挂着笑,但顾写意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警惕与提防。
顾写意淡淡笑了,语气温和道:“替我向他问声好。”
赫连景瑞暗中握了下拳,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赫连眼前,但见一汪如水月色,斜浸在顾写意身上,泛着蒙蒙的银光。
顾写意笑了,那般干净纯粹:“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
赫连景瑞重又回到华盖殿,怔怔坐在椅上发呆。天际已呈鱼肚白色,宴席总算结束,郝峰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回了下榻的驿馆。
甫一进入驿馆,下人忙端来醒酒汤,郝峰连喝三碗,放下碗时,眼中迷茫醉意已去了七分。显然方才烂醉如泥的姿态是装来唬人的。他看看满怀心思的赫连景瑞问道:“殿下,宴席中途您上哪里去了?”
赫连景瑞懒洋洋倚在椅子上,把玩着茶盏道:“碰见顾写意,聊了会天。”
郝峰蓦地站起身,大惊道:“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赫连景瑞微侧了脸,清晨金色而柔和的光自窗棂流淌进来,一室明亮。
“我想,我们可能都误解他重回京城的目的了。”赫连景瑞道:“顾写意也许并不赞成打仗,而是为了阻止怀恩帝。。。否则,他明明知我身份,大可以杀了或者囚为人质,不愁没有开战的理由。”
“殿下,你还是太年轻了,怎能被对方三两言便骗得信任?”郝峰不满道:“纵观顾写意一生,用句奸诈阴狠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他放弃皇位,谁知是不是图谋天下的另一种手段?杯酒释兵权也许就是个迷惑世人的幌子,那些将领保不准拿着另一份圣旨等待开战。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景瑞为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脑中再度浮现月色下那样干净纯粹的笑容,指尖扶过锁骨的温度,那人拉着他往回走,笑着说“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待抬起眼时,赫连景瑞的眸中只余清醒与锐敏,正色道:“郝大人说的是,咱们还是即日回国,多做完全准备罢。”
郝峰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赫连景瑞起身,踱步走到床边,窗外梅花稀疏,傲骨铮铮。
“郝大人,你跟随父皇多年,想必知道当年顾写意与他老人家的一段旧事。”
郝峰颇有尴尬地回道:“身为人臣,不变谈论此事。不过殿下莫要忘记,顾写意当年险些害死皇上。”
“父皇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赫连景瑞笑了笑,眯起眼望向远处,那里瘦梅虬枝,野塘荻芦:
“这么多年了,父皇恨他骂他,却未曾有一日忘记他。我想,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