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兰斯顿一直是这样的, 身形瘦削,面容苍白,目光平淡, 乍一看似乎是病怏怏的, 身体里却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

在王属军本部的监牢里见到兰斯顿时, 他看起来和以往并无不同, 但安蒂利亚莫名感到他变得憔悴虚弱了。

为了视线能够平齐, 安蒂利亚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按在了椅子上,自己也在卫兵准备的椅子上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洒满阳光的房间中,她看着兰斯顿苍白到病态的面容。

兰斯顿垂着目光, 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当年你被送去慕索城的事……我很抱歉。”

安蒂利亚呆了呆。

兰斯顿轻轻吸了一口气,现在对于他来说, 就连用力呼吸都显得困难。

“我想把前因后果跟你说清楚。”他道, “你信不信都没关系, 是否告诉别人也由你决定,但我想跟你说清楚。”

安蒂利亚笑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兰斯顿似乎轻轻勾了下嘴角:“我从前说过自己有预知能力, 你大概以为是开玩笑?”

“难道是真的?”安蒂利亚看着他,“据说这种魔法在古代是存在的,既然你连时间静止都能做到,能预测未来也不奇怪。”

兰斯顿眼神安静,“这种能力受到血统影响, 莫里亚特人的魔法传承普遍突出, 但是能看到未来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我认识的人里, 拥有这种能力的只有我和索菲雅。”

“……索菲雅是我的姐姐。”

安蒂利亚愣了一下, “她……她不是东方人么?”

“不是。”兰斯顿低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也很像东方人不是么?除了眼睛的颜色。我们只是血统特殊罢了。”

“既然你是莫里亚特王子,那索菲雅她……”

“没错,所以她为什么跟你们作对,能明白了吧?”兰斯顿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因为这层身份带来的使命,我们也不会多管闲事。”

安蒂利亚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以前好像说过,你姐姐已经死了。”

“差不多是那样吧,我也未必算是活着,我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的人,实际上根本不止,她也是一样。”兰斯顿盯着光洁的地砖,“我和她从十年前开始就没什么交集了,她是死是活,我并不关心。”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件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即使是我们,能清楚看见未来的机会也不多,这和天时星象有所关联……一旦看到了足以扭转数百万人命运的错误未来,如何去弥补甚至推翻它,这就是我们莫里亚特王族的使命。”

“原本这件事是不能说的,可是莫里亚特已经灭国,我也不认为它能再度复兴,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他道,“况且,我并不觉得这种使命有存在的必要。”

安蒂利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兰斯顿是了解她的,这种反应不代表她不相信,她只是在分析而已。

他呼了口气,道:“麻烦的是,那一年,我和姐姐看到的未来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安蒂利亚甚至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想再往下说了,这时候他轻轻开口:“能够影响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命运的人是谁呢?未来的帝国皇帝,你的哥哥伊登菲尔德,我看到他在十八岁那年登基为帝,成为了数百年间难得一见的暴君,聪明睿智却暴戾狠毒,残害了无数无辜的性命。”

安蒂利亚微微一抖,克制地攥紧拳头,难解的神色从眼中闪过。

她对什么事都反应平淡,兰斯顿早已习惯了,索性继续说下去:“他会变成那样是因为你的死亡,你有先天性的心脏问题,十几岁就早早死去了,那时候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心性大变。”

“而在索菲雅看到的未来中,伊登菲尔德并非暴君,你也没有死去,而是一直在他身边,以出色的机械制造才能支援帝国军事武器库,成为支持他接连不断对外战争的后盾,甚至被称为不列颠的刽子手。”兰斯顿低声道,“虽然他没有变得那么糟糕,但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数以万计,受到牵连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仍然造了不可原谅的杀孽。”

这回安蒂利亚是真的呆住了。

不是因为他说出来的事情有多么惊人……而是因为,在她心里,竟然感到这种未来确实是可能存在的。

如果没有在这段时光里遇到特定的一些人,冷血的自己,不必在意任何人眼光的自己,大概真的会罔顾他人性命,替伊登菲尔德造下杀孽,就像她引爆大半个慕索城地上世界,伤及数百条无辜性命之时,不是也没有犹豫么。

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的人,安蒂利亚大概是知晓的,暴虐的种子埋在血脉里,她和伊登菲尔德都逃不脱。

兰斯顿道:“按照我的意思,只要医治好你的心脏,让你平安活下去,就不会有问题,可姐姐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一定要让你和伊登菲尔德分开才行。”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以人质的身份进入伦敦,接近你和伊登,伺机将你带走,为了将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我们计划使用魔法让所有人忘记你,也忘记我曾经做过的事……这样,莫里亚特就不会遭到报复,也许不列颠和莫里亚特终有一战,但当时我们只希望那一天能晚点到来。”他道,“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出现了问题,我被很多人记住了,你虽然被几乎所有人忘记,可伊登菲尔德却是个例外。”

Wшw¤тTk an¤¢ o

安蒂利亚看了他一会儿,“临走之前,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兰斯顿沉默片刻,“我们认为,事件的核心始终是伊登菲尔德,而不是你,光是将你带走还远远不够。”

“如果杀死伊登这个未来的皇帝,说不定会造成意料之外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们决定用极端的手段改变他的人格。”兰斯顿道,“让他在幼时遭遇背叛和伤害,受到身心的双重折磨,如此一来他长大之后,就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个睿智而勇敢的帝王了。”

安蒂利亚居然没有生气,也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看着他低垂的眉目道:“这说不过去,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变成暴君,那也是你们的行为造成的,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到么?”

兰斯顿又默然了许久。

每次他被逼问某个问题却又不想回答时,都会保持长时间的沉默。

可今天他似乎是下定决心吐露真相,沉默了大概半分钟后,缓缓开口道:“我们原本想着,他疯了傻了或者变成废人都没有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可以。十多年前不列颠的国王与傀儡无异,只要他还活着,帝国就不会易储,事情的发展就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哪怕将来把你送回去继承王位也好,我们当时是这么想的。”兰斯顿道,“可是伊登菲尔德的心志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他幼年时的遭遇不啻于灭顶之灾,可他居然从噩梦中走了出来,还变得如此优秀,和我在未来看到的那个人越来越像……”

“至此我们才觉得,计划失败了,从前所做的一切或许都白费了。”他道。

安蒂利亚:“这种事情有成功的先例么?”

“有的,影响或大或小,但只要方法得当,修正未来的轨迹并不是空谈。”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你十三岁那年,伊登菲尔德在伦敦初露锋芒,索菲雅决定启动新一轮计划,我请求退出。在我看来那个所谓的未来和你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带着你继续住在意大利,再也不踏上不列颠的土地,至于索菲雅要怎样对付伊登菲尔德,我不想去关心。”

他不想再继续空泛的使命,也不打算对曾经做过的事负责,简单粗暴地选择退出,与过去一刀两断。这就是兰斯顿一贯的行事风格,安蒂利亚没有心情质问他什么,相处了这么久,对方想要什么她其实也很清楚,没有多说一句的必要,从小她就习惯了以行动和态度反抗兰斯,很少跟他废话。

“可是,你的心脏忽然出现了问题。”兰斯顿苦笑,“我用尽手段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求助于索菲雅,将你交给了她。”

“其实我知道她打算利用你,我也知道,一旦你落到她手里恐怕凶多吉少,可我还是将你交给她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起来,嘴唇机械地翕动,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讲什么:“她确实救活了你,你心脏中的附魔机械就是那时候被植入的,她安排你进入慕索城地下研究所,利用你的才能填补军事研究空缺,让慕索城在不列颠的威压下苟延残喘了三年……”

不列颠的刽子手变成了慕索城的A.T.博士,几经辗转,安蒂利亚还是没能逃过既定的轨道,她设计的军用武器葬送了数千人命,兰斯顿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话音中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面容上血色褪尽,外面的守卫听到动静推门而入,上前查看他的身体状况,兰斯顿狼狈地抬起头笑道:“我没事,安蒂利亚,你走吧,如果我再想起什么,会写在纸上,让威尔诺交给你的。”

“我想你大概不愿意再见我了。”他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