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77章

伊登自那天发过一次疯之后就平静了许多, 怀特等人纵然心有疑虑也不敢多问,真正意识到他开始彻头彻尾地不对劲,是从某天上午开始的。

怀特去书房里送文件时发现, 一向喜欢白色的伊登菲尔德竟然破天荒地穿了一身黑色西装, 简约而高贵的礼服样式衬得他整个人气度凌然, 是很好看没错,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啊?伊登菲尔德从小到大就没穿过黑衣服, 他不喜欢,要说爱穿这种色调的,那应该是……

应该是谁来着?怀特总觉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仅仅是衣着的变化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怀特很敏锐地发现, 伊登与他和罗切斯特交流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工作之余, 伊登大多数的时间都与奈伊那家伙待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机密。

后园的黑蔷薇花期快要过了, 伊登菲尔德每天傍晚都会抽出一两个小时坐在花丛里,借着天光将黑蔷薇一枝一枝地剪下来,捧在手里呆呆看上半天。怀特时不时会躲在廊柱后面偷偷看他,伊登未必不知道他在偷看,只是不在乎, 自顾自地剪下花枝, 插在带来的花瓶里。

有一次, 怀特亲眼看见伊登菲尔德将一株黑蔷薇的花冠从花萼上分离, 攥在手里狠狠碾碎, 黑色的花瓣扭曲破碎,从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指间飘落凋零。

当时怀特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 惊得半天没能回过神来,伊登脸上那冷漠中带着些许暴戾的神情太过陌生了,根本不像是他所熟知的那位殿下,从前的伊登也绝对做不出亲手碾碎盛开的花朵这种残忍的事。

如果是奥斯维尔站在这里,恐怕更加难以接受眼前的景象。小时候的伊登菲尔德温柔可爱,笑起来比阳光还温暖,他会看着啄食的鸽子开心地笑出声,会轻轻抚摸小猫小狗的绒毛,喜欢纯净的白色,也会悉心照料满园鲜艳盛开的花朵,跟如今这个站在黑蔷薇园里碾碎花瓣的人,根本毫无相似之处。

是什么让他在短短十年里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怀特本来不打算惊动伊登菲尔德,可是他看见伊登的手指被花枝上的尖刺割破了,他手上的丝绸手套很薄,根本起不到什么防护的作用,稍稍用力攥住花枝,指尖就会被尖刺划破。

怀特一时没忍住,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在他想来,伊登虐个花其实也是小事情,心理有问题?可以治啊!他相信伊登本质上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是摘花归摘花,自残就不太好了。

伊登愣怔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自己的伤口浑然不觉,直到怀特捧着创口贴出现在他眼前。

伊登无语了片刻:“……你还随身携带这东西的?”

“以备不时之需。”怀特眨眨眼睛,“殿下你……”伊登方才碾碎的花瓣就落在他脚边,他有些不知所措。

伊登没说话,摘下手套接过他的创口贴自己包扎好伤口,转身拾起地上的花瓶递给他:“送你了。”

“哈?”怀特抱着插满黑蔷薇的花瓶,更加不知所措了。

“我猜你不喜欢。”伊登起身离开,“不喜欢就放我书房里好了。”

“殿下。”怀特连忙叫住他,如今的伊登菲尔德和从前大不相同,他说起话来也不那么底气十足了,支吾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呀……无论是什么都没问题,我会好好听的。”

伊登难得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他半晌。

“谢谢你。”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伊登菲尔德转身走了,留怀特一个人抱着花瓶在黑色的花丛里发呆。

其实他不是不相信怀特,他只是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了。

伊登能够意识到自身的转变,他或许挣扎过,却阻止不了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大多数的时候他认为这没什么,自己就该是这样的人,但是偶尔对上怀特期待又信任的目光,他会害怕,害怕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原本就回不去了不是么?

所以有的时候,他甚至想从怀特的视野中逃开,也不想再对他提起安蒂利亚,或许怀特会再一次相信他,就像以前一样,但是伊登已经厌倦了,厌倦了一遍一遍向别人说起那件只有自己记住的事,厌倦了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或怀疑或惊讶的神情。

有些秘密,就让他暂且深埋心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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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的茶会意外的很简单,毕竟只是家庭聚会性质的小活动,王后只是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开,主场完全交给了伊登菲尔德和安蒂利亚。

不过……也没有什么主场不主场的,因为这个茶会,总共就只有四个人参加,伊登、安蒂利亚、兰斯顿,和奥斯维尔。

奥斯维尔整个人都是懵的,这几个月他已经见识过了投影世界的各种不合逻辑与匪夷所思,但整体而言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没有什么大的漏洞,可是现在呢?就为了让他有借口进入王宫,一场宫廷贵族的下午茶会横空出世,而这个小茶会的宾客……居然只有他一个人。

这真是蛮厉害的。

实际上宫廷下午茶会这种风雅活动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近百年前,在刚刚成形时它还算是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每个月女王都会邀请自己的女伴来王宫小坐片刻,吃着点心品着茶闲谈休憩,后来渐渐的也会邀请一些社会知名人士,借品茶之便商谈正事,茶会休闲的功用被抹去了,政治色彩逐渐浓厚,慢慢的已成年的王子和公主也加入其中,规模越来越大,最终发展成了一年一度的夏季宫廷茶会。

有了逐年举行的夏日茶会,每月一次的下午茶活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种制度十几年前就名存实亡,到了伊登菲尔德掌权之时更是完全消失。奥斯维尔推测,自己如今见识到的大概是宫廷下午茶苟延残喘的最终形态,所以看起来这么冷清也是情有可原的……什么女王王后和成年的王子公主全都不存在了,下午茶完全变成了伊登和安蒂利亚两个小孩子一月一度请朋友来家里玩的小型party。

而这段时间他们唯一的朋友就是奥斯维尔。

桌上这么多精致的茶点都是为他一人准备的,奥斯维尔不禁有些感动,他对甜食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王后离席后他也没了顾忌,尝了一口温热的红茶,拿起刀叉开始分解面前盘中的小蛋糕。

兰斯顿在一旁冷眼看着他。

被这么一盯,奥斯维尔的好胃口至少消磨了一半,他想起了不久前的夏日茶会。

同样是洁白的绸缎桌布,精致的杯盘刀叉,同样是温润香甜的红茶和小巧可口的蛋糕点心。

那时候伊登菲尔德和安蒂利亚还能聚在一起说笑,可是仅仅一夕之间,他们再度离散,一切都变了。

奥斯维尔抬头看看桌子对面的安蒂利亚,她吃蛋糕吃的满脸都是奶油,小伊登正拿起一张面巾纸糊到她脸上乱擦一通,被她嫌弃地避开了。

要是平时奥斯维尔指不定会笑出声来,可现在他笑不出来,眉峰微蹙,蛋糕吃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那件事即将在这里上演,而同样的离别,十年后还会再发生一次。

他侧头看看身边的兰斯顿,甚至突发奇想,想着现在就一枪崩了他的脑袋会不会更好?

不过没有用的,这只是个投影世界,对现实的影响十分有限,何况他也没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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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尔很珍惜这段虚假的时光,能够回到十年前见到小时候的安蒂利亚,对他而言本就是十分难得的经历,他也借此看清了一些东西,一些早已被他遗忘的东西。

没有谁是天生残忍的,没有谁是天生心机深沉的,伊登菲尔德和安蒂利亚曾经也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只是被惨痛的遭遇慢慢沾染得变了颜色。他对伊登菲尔德一直都有偏见,知道他是安蒂利亚的哥哥之后,这种偏见就藏在心里未曾表露,但始终存在。他审视伊登菲尔德的时候,总觉得隔着一层纱,看不穿摸不透,那些温暖的笑容、柔和的话语都像是某种伪装,掩藏着一颗早已腐坏堕落的心灵。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够略微了解伊登菲尔德了,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即便因为某些原因变坏了,也不应该被放弃。

如果回到现实,能不能顺利与安蒂利亚见面都是未知数,在这里他至少能每天看到小时候的安蒂利亚,这里的一切平和安宁,透着幸福的味道,虽然虚假却也诱人。

但梦终究是会醒的,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在乎的人们还在等他,而真正的安蒂利亚还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