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补缺与不去

五月里,桓康王在大朝日突然宣旨,调靖王入户部继续追查津州赈灾事宜。户部素来是宁王的管辖,桓康王忽然抽调靖王,却未调离宁王,更未言明靖王的任期。一时间,朝臣都有几分观望的意味,轮番热情地慰问靖王。

崇仪领下圣旨,还需会吏部交接要务。自二十六年入吏部足足四年,听说靖王要走,吏部尚书卢昭急燎燎抱着去岁会政致事的考课详录找上门来。这是吏部春季的要务,升降去留,裁冗补缺,这其中牵扯的世家派系,若是靖王不管了,他一个人着实扛不住。这几年有靖王坐镇,他照章办事毫不费力,循规蹈矩还博得大王一句常处公心的褒誉。

崇仪早知道他要来求见,便叫张懂在门外等着,带话说要他明日午后再会。

“卢大人见谅。”张懂客气地拱手,卢昭忙叉手还礼。他时常跟随靖王出公务,吏部上下见着他如见靖王,还有几分薄面。“府里荣王妃临盆在即,王爷已经叫了车驾,稍后就要回府。这名册由奴才转交,明日未时,大人再来,王爷自有分断。”

“是是是,老夫明日再来。有劳公公。”卢昭岂有不从,两手恭敬递出装着名册的长盒,眼底露出一片明了。靖王离京二月有余,所谓小别胜新婚,府里娇妻美眷也需好生安抚。

张懂视若无睹,端端正正地接过,道一声大人宽心。

卢昭腾出手来,又是一礼。打点内监是惯例,可靖王对亲随约束甚严,吏部便不兴这风气。

于是,次日崇仪与卢昭梳理过名册,呈递暄室。其中,正有工部一个从五品都事的空缺,崇仪按卢昭的提名略作参详,果然拔擢名不见经传的候补举人曾佐。

卢昭接过最终名册,犹豫不决地打量了眼,只见靖王神色寻常,一时有些摸不准。

“王爷若无其他示下,臣重新誊抄过后递进去?”

崇仪从容颔首,道一句有劳。

卢昭便在下首的桌案上,亲自执笔逐次抄录。目光滑过被勾画的卫尉寺员吏童厝,心里还是不由地嘀咕。这位靖王到底是光风霁月,还是冷心冷肺,叫人不好琢磨。

却说,李岑安一计不成,正十分苦闷时,秦镜悄无声息地凑上来提醒她,立夏过后便是童老太君的寿诞。

李岑安兴致缺缺。“按往年的例,从公中选几件贵重的送过去。你留心打听,今年王爷若是依旧不去,我也省得来回折腾。”

秦镜暗骂她糊涂。从前,王爷不与童家往来,你偏要年年去作陪。如今倒想着看王爷的风向行事,却叫从前的积淀瞬间功亏一篑。

“今年不同往年。童国公府里出了两件事,老太君心中不如意,这几日都在发脾气。”秦镜耐着性子点拨,吸引了李岑安的目光才娓娓道来。“这两件事都与王爷有干系。娘娘可至今年考课,卫尉寺员吏童茗因醉酒误事被贬谪下西南?另有大挑时,王爷抬举了一位叫曾佐的贫寒举子,挤了童厉的候补。这都是吏部的事儿……”

朝堂的事,李岑安不懂。可她知道靖王如今管着吏部。这便是不得了的大事!怎好叫靖王与外家因小事生出嫌隙?他自铁面无私,人情往来上本就是女眷的管辖。待安抚好老太君,少不得靖王也要记得自己的功劳。

“幸亏你提醒,确是该好好推敲。”李岑安这时已经坐直起来,连日颓丧的脸上透出光亮来。“去请孟妹妹来,此事我不好擅专,有商有量的才好。”

秦镜却是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木然地抬起头看向李王妃。

李岑安又想起什么,兴奋地对林嬷嬷交代。“等晚一些,你领着尹娘子和雪溪一同去。她们许久没给王爷和孟妹妹请安,人也惫懒了。”

秦镜扯一扯嘴角,甚是无趣地垂头缄默不语。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小门小户养出的妇人眼界狭隘,只晓得盯死荣王妃一个。他也看透了,李王妃这时候提起尹娘子或雪溪,绝不是有心抬举或笼络人心,她就是单纯地想恶心恶心荣王妃。但凡能叫荣王妃不快的事,都能叫她高兴好一阵子。叫秦镜担心的是,如今他再也探听不到正院的消息。东苑就像是睁眼瞎子一般,除非王爷有知会,安和堂的大小事体竟是一星半点也传不进来。

孟窅和孩子们已经搬回安和堂,林嬷嬷领着尹蓝秋径直往正院来。楼里楼外静悄悄的,游廊外翠绿槐荫阻隔了耀眼的烈阳,柔柔地铺下一层清爽的光辉。安和堂的玻璃窗敞开着,窗屉上蒙着竹青细纱。当值的丫鬟都是椒兰苑里带来的,只在安和堂里听差事,门外头是原先正院当差的小內监,孟窅并不吩咐他们做什么事,因此靖王不在时,都十分清闲。

林嬷嬷从抄手游廊绕过来时,安和堂前四五个小子正在收竹竿和竹篓子,谁也没留神。等三个人走到走到门廊上,才有两个十一二岁面皮白净的小子匆忙跑上来。他们年纪虽小,规矩却好,依次给尹娘子、林嬷嬷、雪溪姑娘问好,礼仪上半分不曾怠慢,礼毕才询问来意。

“是王妃娘娘有吩咐吗?王爷送郡主和公子进宫城,这会儿不在府里。嬷嬷若不着急,可去后罩里稍待?”

林嬷嬷脚下不停。“不妨碍。我奉王妃之令,请孟娘娘移步,有要事相商。”

说话间,她们又走上来两步,小子哪里肯让她莽莽撞撞地闯进去,两个人比肩往廊道里一站,堵住三人的去路,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

“嬷嬷莫急,待小的请示过齐姜姑姑。”话音未落,适才廊下收拾竹竿的小子们都把东西搁在一边,齐齐围上来。

尹蓝秋许久不曾露面,身量纤薄不少,颇有弱柳扶风之韵。她被现实磨得没脾气,却也不肯放弃心里最后一点希冀。若没有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人活着不过苟且。她被迫上了李王妃的船,被冷落被无视。她后悔过,可心里更多的是无处诉说的委屈。

李王妃让她来传话,她也不愿意做李王妃的马前卒。可她想着,安和堂是靖王的地界,万一遇见靖王,哪怕见一面,总要叫靖王记起府里还有尹蓝秋这个人。她求的不多,哪怕看一眼呢?总不会更落魄。

尹蓝秋不比林嬷嬷从容,可她不敢再得罪孟窅。靖王不在府里,她唯一一点心思都淡了,索性听由小內监的劝阻。雪溪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自己当做锯了嘴的葫芦。

“应当的。劳烦通传一声,咱们就在这儿等。”尹蓝秋又扯扯林嬷嬷的衣摆。

“孟娘娘怀着孩子,自然金贵。老奴等一等不妨事,耽误了娘娘的差事,你们拿几个脑袋担待?”林嬷嬷停下脚,还不服气,更不愿坠了王妃的威风。她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呼哧呼哧出气。“还不快去传话!”

“嬷嬷稍待。”小內监一猫腰,小跑回门前,门帘被人从里面挑起来。他们只在屋外当差,实则屋里头已经听见响声,只见烟雨蹙着眉从里面走出来、

“小声些,主子这几日精神不好,刚才眯着,莫要惊动了。”夏日里炎热难耐,孟窅怀着孩子更是辛苦。她这一回原本就不稳当,天候转变时,身上不免反应大一些。今日两个小主子要进宫小住,荣主子牵肠挂肚得一宿没能睡安稳,早起就有些眩晕症状。正是歇晌的时候,齐姑姑便吩咐说莫要惊扰,还怕知了聒噪,要他们粘了去。

林嬷嬷目光一沉,脸上神色冷下来。一个小丫头也能出言教训自己,可见椒兰苑平日对李王妃多有不敬。

尹蓝秋瞥一眼廊下的竹竿竹篓。竹篓口沿海粘着油亮的糯米,那是粘知了的。尹蓝秋不敢替林嬷嬷拿主意。林嬷嬷来势汹汹,若是自己出言相劝,难免被她误会鼠首两端。

“孟娘娘哪里不好?可请过府医?日常用什么药?”林嬷嬷连连追问,摆明了不相信烟雨的说辞。“也是不巧,咱们王妃想见孟娘娘,比什么都难。”

她说话不顾忌,隐隐还拔尖了嗓子。烟雨听了直着急,往身后东边的窗上看一眼,焦心地轻声告饶。“嬷嬷这话,我原不敢接。只是嬷嬷也说荣主子辛苦,请嬷嬷在后罩里坐着,等荣主子一会儿醒了,自然会见嬷嬷。”

“你们替孟娘娘办差,也敢随意耽搁嚒?”林嬷嬷胸中烧着火,反倒笑起来。她是王妃的乳娘,岂是一个二等丫鬟能阻拦的。

“她们年纪小不知轻重,竟怠慢了林嬷嬷。李王妃有何事相商?若是紧迫,也好赶紧请方总管去向王妃请示。这么热的天,辛苦林嬷嬷走这一趟。”这时候,齐姜也从屋里走出来。她步履沉稳,气度平和,不过淡淡地开口便力见高下。“只是王爷再三叮嘱荣主子安心养胎,里外的事一概不许管。李王妃抬爱,只是我们主子不好违背王爷的意思。”

齐姜半分不搭理林嬷嬷的诘问,一开口便将孟窅摘出来,又借靖王明着压李王妃一筹。不论方槐安向着谁,明面上管事的他,与荣王妃不相干。夫为妻纲,靖王不许的,荣王妃不能不从,李王妃亦不能。

众人听得明白,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靖王不许李王妃管事,是防备;靖王不许荣王妃管事,是偏疼。两厢里天差地别,谁还顾忌王妃乳娘的狐假虎威,李王妃自身已是强弩之末,她的乳娘不晓得收敛,还敢来正院张牙舞爪,岂不好笑。

屋里,晴雨见孟窅支颐颦眉,没好气地埋怨:“主子才阖眼,偏她们来啰唣。她不过仗着奶过李王妃,往日便张扬得很,如今更是一点规矩也没了!进了正院,竟像是进自家后花园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不理她便是了,我也不耐烦见她们。”孟窅被搅了瞌睡,也提不起劲来。“不见她还好,见了难免怄气。她又是王妃的脸面,若生出事来,王妃岂不疑心是我刁难她的人。”

“您就是心软,想着息事宁人,可那边呢?”晴雨抬抬下巴尖,“她们倒好,三天两头挑事儿。”

“我不是心软。”孟窅摸着圆圆的肚子。“我是懒得理会。与她计较,费神也没趣,何苦来哉。我也不管事,有什么自去与齐姑姑和方总管说。”

“外头的事有齐姜和方槐安在。你好好养着身子,为那些琐事烦心作甚。”屋里忽然响起崇仪含笑的声音,不一时清隽身姿从屏风后绕进来,看着她的眉眼蕴着细腻的柔情。

“你回来了!”孟窅一喜,眼神不自主地往他身后瞧,一手扶着晴雨慢慢站起来。俄而想起来,孩子们都被他送走了,眼底的亮色不由淡去。

“臻儿和阿满在母妃那里,徐燕也在,你还不放心?”崇仪被忽视了,无奈一笑。他瞟过孟窅身边的晴雨。“你们主子不爱聒噪,莫叫外头无关紧要的事扰她心静,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崇仪说得淡淡,晴雨却是一惊。心知靖王必是听见她方才的话,紧忙低头应承。是她糊涂,在荣主子耳边搬弄口舌,与林嬷嬷之流有何差异。

“孩子不在身边,我总不放心。”孟窅嘟哝,想起他从外面进来,才发现外头没了说话声。“你遇见林嬷嬷了?她来做什么?”

她还不知道,李王妃不但派了林嬷嬷,还让尹蓝秋和雪溪一并跟着来。崇仪自然不会多嘴惹她心烦。

“一桩小事,我已经打发走了。”崇仪洗了手,才走过去揽了她的腰。“童国公府的老太君做寿,我已经让高斌去拟礼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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