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姬寒眉还小的时候,也曾是个锦衣玉食的相府小姐。
那会儿当朝的国君还算开明,朝内也没有多少党派勾结的乱象。姬寒眉的父亲是当朝右相,与当时的重权武将贺将军私底下是挚友,两家又是世交,姬寒眉一出生便被默认地许配给了贺将军府其中一位出色的哥哥,按照家里的意思,自己是注定要与其中一位定亲的。
贺家的嫡长子叫贺临川,次子叫贺临渊,二人相差了四岁。当时修道大盛,贺家又是名门,故两个儿子满月时都请来了几个不同门派的修士来喝满月酒,说是请喝满月酒,实际上也无非就是想让各仙门中人过来看看自己孩子有没有灵脉,能不能送去修道。
贺临川是天生灵脉低微的那种,跟普通老百姓底子差不多,就算修习个几十年,也难以结成灵丹。贺老将军也不强求,便让他自幼习武,熟记兵法,长大之后好继承自己的衣钵继续当护国大将。
四年后,贺临渊出生了。满月那天贺老将军照例请来了几位修界前辈,其中就包括了君彻。满月宴上,君彻一探贺临渊的灵脉,道是此子先天灵脉强健,是最具有修行潜力的那一少拨人,若入修界,必有大成。
其他几位应邀而来的修界中人也道是如此,可把贺老将军高兴坏了。老爷子精挑细选了一番各大门派,最后选定了风评最佳、三界剑术最富盛名的凌云观,约定待贺临渊五岁之后立即送往凌云观,收作问尘道长座下的亲传弟子。
三年后,姬寒眉出生,接踵而来的好消息便是,这孩子也是个有点资质的,但倒也不似贺临渊那般百年难得一见。他父亲好说歹说,也让她被凌云观的另一位道长收作了外门弟子,同样是五岁后送往落霞山去。
世家联姻,仙门道侣,姬寒眉和贺临渊的亲事在他被送往凌云观的前一年便定下了。
虽是娃娃亲,但姬寒眉对此却是少有的欢喜。
早在牙牙学语的年纪时,她便在长辈有意的安排下天天被带去将军府和三四岁的贺临渊一起玩,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温柔好看的哥哥,那时她还小,情窦未开,只觉得想跟这个哥哥一直呆在一起,他会给自己剥葡萄,给她吹笛子听,尽管他不擅音律,吹得实在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但看在小小的姬寒眉眼里只觉得有趣。
她那时还没学会走路,贺临渊走到哪里,她便跟着爬到哪里,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她在男孩逐渐长高的影子里追着他到了凌云观。
她拜完师的那天,被三年未见的贺临渊带到了一片竹林下。
几年未见,贺临渊身形又拔高了几分,唯一不改的,是眉目间温润如玉般的柔和。虽仍是个小少年,但已然能窥见日后成年时如书生般儒雅斯文的影子了。
日光明媚,驱散了落霞山长年累月的雾气,斑驳的树影下,少年兴奋地向她讲述着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又手脚不停地向她展示自己新学的剑招。
他还没有自己的佩剑,用的是小弟子专用的木剑,剑招也处处是破绽,但姬寒眉就是觉得他好厉害,看得目不转睛。
作为外门弟子,姬寒眉在凌云观中的修行任务也并不繁重,往往在结束了一天的修习时,她便会偷偷溜去问尘道长的白梅院,看着贺临渊练习剑招。
君彻知道二人的关系,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姬寒眉师尊交代过要好好照顾她的那位师姐,时常因为找不到半路失踪的姬寒眉而气得法令纹都要出来了,好几次揪着耳朵把姬寒眉带了回去。
久而久之,那位师姐便也知道了,姬寒眉一旦失踪,肯定又是跑去了问尘道长那边去找贺临渊,也不再那么担心了。
姬寒眉讲起自己年少时修行的趣事,脸上露出了些许感怀之色,微弱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把她一双美目映得熠熠生辉:“有一次我听说问尘道长在后山教他以剑气碎石,那天修习完我便又跑去后山找他,哪知道那会儿他早已练完了剑回去了。我走的时候没跟师姐打招呼,来到后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自己兜了几圈都找不到路回去,最后还出动了半个门派的弟子找遍了落霞山好几个山头才找到我,我那次被师尊训得可惨!手心被戒尺都打肿了,连师姐都给我求情,最后愣是把没打完的几下戒尺换成了抄书……”
墨烟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你跟我以前还真是像!我以前也天天变着花样祸害我师尊养的鸟,那鸟的尾羽生得特别漂亮,我本来是想拔几根给他做把扇子的,结果那鸟跑到他面前叫唤,这事儿被他知道了,追着抽了我一条街!”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墨烟问道:“欸,那你小时候就见过君彻了,他以前没有什么出糗的时候吗?偷偷告诉我也让我高兴高兴!”
姬寒眉歪头状似认真地想了想,随即认真道:“没有。”
墨烟“嘁”了一声,又听见她补充道,“不过观内确实有传言,说问尘道长,他,他不是三界中人。”
墨烟不以为意地哼哧了声,好笑道:“不是三界中人?难不成他是神仙么?”
姬寒眉不答,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二人分着喝完了姬寒眉水囊里的酒,此时谈天论地的兴致都还很高涨。姬寒眉常年在军中要么备战要么打仗,军中也尽是些大老爷们儿,难得有跟谁相谈甚欢的时候,墨烟则是难得能放心在他人面前这么无所顾忌地畅谈以前的事,不用避忌自己的身份,一时也聊得开怀。
墨烟又道:“那你们原先在凌云观修行得好好的,怎么后来又回了凡界呢?就因为群英大会没有夺魁?他不至于这么受不起打击吧。”
姬寒眉摇了摇头道:“不至于,虽说群英大会的事确实让他郁闷了好一段时间……不过他回家是因为他兄长。”
墨烟想了想,道:“贺临川?”
姬寒眉方才还神采奕奕的明眸耷拉了下来,道:“对。那年他兄长也还是少年的年纪,已经出去征战过几次了,头几次回来都还是带着赫赫战功,可到底还是年纪轻,那一次中了敌军的奸计,没能……没能挺过来。贺将军府之后几个嫡出庶出的都是女儿,贺老将军面临着无人继承衣钵的窘境,只能让贺临渊中断修行,回去当下一任的贺将军。”
“他已结成灵丹好些年了,普通兵器粗略学习过便能运用自如,上了战场也是少年枭雄,为大宁国立下过丝毫不亚于贺老将军的汗马功劳……”她闭上了眼睛,道,“我见他离开了,便也不想自己留在凌云观,非要跟着走,师尊见我无心修行也无可奈何,便放我回了去。我还记得我爹见我放弃修行回来了,险些气晕过去……我那会儿刚筑基,结成的灵丹还很脆弱,短短几年修行学会的心法也只够稳固灵息,断然是无法再自行进阶的。”
修道之人从结成灵丹的那一刻起便会驻颜,容貌身体永远停留在结丹之时,而此时此刻,墨烟却分明在她眼里看见了那沉淀了百年的沧桑。
姬寒眉头靠在膝盖上,慢慢埋了进去。
墨烟隐隐察觉到后来应该是发生了些不好的事,但她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坐近了些,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目光望进最后一星燃尽的火光,追随着那丝熄灭后的烟雾飘向云端。
“我开始学着他舞刀弄枪,常常因为不会灵活使用兵器弄得一手伤,他那时却是一反常态的对我冷漠至极,见到我练习武术和兵器还会很凶地训斥我,好几次夺下我的兵器让我回去凌云观继续修行……我以为他讨厌我了,或者是讨厌我像个莽夫一样没有半分女子的模样。于是我便憋着一口恶气,发誓也要上战场,拿下比他还要重、还要多的战功……我刚进军营的时候,谁都看不起我,还有些意图不轨的,但好在我已结成了灵丹又修行过一段时间,打过几次之后便站稳了跟脚,慢慢从小兵做到了副将,再后来,便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墨烟了然地勾了勾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肩头。二人站起身来各自拍拍身上的尘土,一缕金光刺进眼球。
远处天光破晓,金红的日光如箭般破开重重云层,倾洒在城外伤痕累累的大地上。
君彻从不远处一个军帐中走过来,墨烟瞥向他道:“看了一晚上伤兵?”
君彻轻轻摇头道:“没有,后来常副将带我去了他的帐子里稍作休息了会儿……你们,喝酒了?”
酒早就喝光了,墨烟抬起衣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确实还残存着一股烈酒浓郁的醇香。她道:“反正也没什么事要处理,喝了就喝了呗。”
姬寒眉清晨得去操练守卫军,打过招呼便离开了。
君彻又突然道:“我在帐中调息时想到,之前取走扶歌鲛珠那个修邪法的褐衣男子,有可能藏匿在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