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霜?那不就是贺临渊?
闻言,墨烟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具活尸。
此活尸的皮肉还未完全腐化,估摸着是在十天之内死亡的,他脸上因为部分血肉腐败而凹陷了下去,显得极为瘦削,眼眶深陷,眼球处只有一片暗沉的白色和眼角蔓延开来的无数暗紫色血丝。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是又脏又破,被磨得连纹饰都看不出来了,但从他左臂绑着的臂缚和半侧肩甲中尚能依稀辨得,此人生前应该是大宁国的守城军之一。
姬寒眉站在他对面许久都没有作声,直到身后传来了两位副将打扫战场的指挥声,才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君彻的话。
“十日之前,我等还在洛阳一带负隅顽抗,当时我只带领着近千人的洛阳守备军,城内外伤亡惨重,不出几日我军便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境地。九州各地的杂军被临渊自南方一路收拢过来,他先前曾传讯给我,下一站他便会亲自到洛阳支援我,让我撑住。他原是大宁国的铁血少将,自受封以来驻守南疆数载,对大宁国忠心耿耿,坚信国君不会对九州各部的守备军弃之不顾,一心想接了我便一同赶往西京,寻得国君和修界的庇护……”
“我撑到了他来,那时我身边只剩下了魏重峦和常琏两位副将和一队不足二十人的轻骑,又均是没有任何法器,在数波活尸潮的轮番进攻下完全是在垂死挣扎,且除了我之外这些守备军皆是肉体凡胎,硬撑也是撑不了多久的。但若是先行一步赶往西京,路上危机四伏,恐怕只会更加凶险……所幸最后他赶到了,他让我上了他的马,带领九州各部收编的残军和所剩无几的洛阳守备军赶往西京,他自己……他只身一人挡在城门外,掩护我们从洛阳城内的暗道撤退……”
“我知道他虽有修为傍身,但他那时一路北上已经是身心俱疲,又怎么可能独自从四面八方的活尸群中脱身!我死活不肯离开,誓要和他一起守城,但他却用仅剩的灵力束缚住我,让两位副将强行带我离开了洛阳,”姬寒眉双目泛红,哽咽道,“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十日前 洛阳城外
黄沙遍天,硝烟四起。城内的哀嚎痛哭声和城外活尸的嘶吼声在空中纠缠在一起,不断盘旋在城门外的姬寒眉耳中。
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沙土卷着烟尘所渲染成的一片黄土色,姬寒眉舔了舔干裂破皮的嘴唇,挥臂擦了擦眉睫上覆盖着的一层薄薄沙尘,再一次提起了身侧的方天画戟,右手虎口处破裂渗血,新鲜涌出的血液滴在戟身干涸裂开的血块上,粘腻得几乎让她握不住。
一声破空声划过,她已然举起方天画戟横空砍碎了几个活尸脑袋。姬寒眉大口地喘着气,些许沙土随着呼吸被卷进喉咙里,咳得她咽喉剧痛。
前方活尸还在源源不断地奔袭过来,姬寒眉脱力地半跪了下去,一手撑着地,眼前盯着地上一片花白的脑浆,只觉得犯不住的恶心,视野因为体力过度消耗而逐渐变得模糊。
“阿寒!阿寒!”
她感觉到自己短暂地晕了过去,又意识不清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放上了一匹体态单薄的骏马上。
她双目倏然睁大,警惕地朝四周巡视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撑起上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几乎挤不出声音来了:“贺……”
那身影蓦然转了过来,手背朝外地向她挥手,示意让她快点离开。
不!她怎么可能撇下他自己逃跑!他怎能这般让她苟且偷生!
姬寒眉怒从心起,翻身下马,又因为身体过度虚弱而摔了个趔趄,但她很快就被扶了起来,伴随着贺临渊不容不容置喙的命令:“我已经用灵力暂时设下了一圈结界,但撑不了多久,你带着我收拢的九州残军立即前往西京,拿着我的令牌,只要到了西京,国君和修界定会保你无恙……”
记忆中少年偏瘦的身影已经长成了健壮的男儿身躯,只是样貌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温雅文气。
闻言,姬寒眉却是一阵脊背发凉,她抓住他握着武器的手,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道:“那你呢?”
贺临渊把手掌贴在她脸上,粗糙的指腹抹去了她颊侧的一滴残血。
他身披重甲,一手杵着一把血迹斑斑的红缨枪,道:“我掩护你们撤离,等你们安全离开后,我再从后面跟上……”
“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姬寒眉吼道,残破的声音被吹散在一片风沙里,“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跑得掉!你要是不走,那我也留下,我们一起守城!”
“寒眉!别胡说八道!”
贺临渊少有地严厉呵斥道,“这些将士们好不容易在九州各地捡了条命回来,我答应了他们诸位要让他们平安抵达西京,断不会让任何一位死在洛阳城外成了孤魂野鬼!你听着,回了西京见到国君,把我的令牌给他……”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个铜制的令牌,一把塞进了姬寒眉手里,“……如此,应可保你无恙……”
“我不要!”
姬寒眉一把挥开他,令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半身被埋进黄沙里。
她感觉到喉咙里漫开了腥甜的铁锈味,含着血丝怒喝:“你休想让我一个人苟活!我也有修为,我也能用灵力,让我跟你一起守城——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被贺临渊念了个诀用灵力凝成的细绳捆住了身子,被他强行抱到了马上,只听见他朝身后喝道:“副将!!”
魏重峦应声而来:“贺将军!”
贺临渊捡起那块令牌递给他道:“立即带着姬将军和守备军赶往西京,从洛阳城内的地下暗道离开,我的副官会告诉你离开的路线,到了西京将此令牌交予国君……”
“贺临渊!你休想撇下我!你……”姬寒眉只觉得喉咙炸了开来,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口腔,她呸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吼道:“放开我!放我下去!贺临渊!”
贺临渊喝道:“还不快去!”
“是!!”
魏重峦拉起缰绳,牵着马疾步走进来洛阳城。
守备军前后将他们护了起来,城门缓缓合拢,只听见姬寒眉的嘶声暴喝传来:“贺临渊!!”
临时设下的结界因为灵力不够充足只有脆弱的一层,此时也即将被活尸群冲破。在城门即将关上、防御结界即将被攻破的那一刻,贺临渊回头看向她,唇角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姬寒眉目眦欲裂,死死地瞪着他。
只见他独自站在遍地狼藉的城门外,一副少年的面孔沾满了沙尘和干涸的血迹,他扔掉了自驻守南疆成为大宁国少将起便从不离身的缨枪,手中虚影一闪,召出了他修行时君彻赐给他的佩剑。
他曾经拿着这把剑站在群英大会的擂台上,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年轻许多,少年风华恣意而张扬,凌云观的白衣少年广袖翻飞,衣袂翩跹,手中银剑如游龙般挥舞自如。
那一瞬仿佛回到了以往无数个平淡安宁的日子,他目中又流露出了她熟悉的那般如温玉般的柔和,那柔和的目光宛如一片巨大的羽翼,透过战场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紧紧地将她包裹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贺临渊淡笑着,扭头面向漫山遍野奔袭而来的活尸——
“阿寒,替我回家吧。”
话毕,城门闭上了最后一丝缝隙,与此同时,城外那层脆弱的结界应声破碎,无数活尸四面八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嘶吼着扑向了贺临渊。
年幼时定下的联姻亲事,凌云观的同道修行,战场上的生死相依……都化作了此刻风中的飞沙。贺临渊想,如果他当时没有一时心软同意了她的哀求,而是严令禁止她放弃修行来从军,会不会她现在已经在修界略有所成,安身世外,过上了另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呢……
他终究是误了她啊……
姬寒眉看着已经成为了一具活尸的贺临渊,两行积蓄已久的泪水从眼眶中猝然滚落,但马上被她用手背擦掉。
君彻得知了前因后果,长长地叹了口气,劝慰道:“人各有命,渐霜如此这般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得此徒,为师也甚是有幸能沾其荣光。姬将军,请节哀。”
“九州各部收拢的残军最后都平安抵达了西京,只有他一个人死在了洛阳城外,成了孤魂野鬼……”
姬寒眉哽咽着说道,墨烟也是心下酸涩不已,拍拍她的肩,手中召回溟华,却在溟华即将碰到她手指的那一刻顿住了手。她看着溟华扇身沾着的些许黑血碎肉、内脏残渣和一丝丝花白的脑浆,又缩回了手,任由溟华悬在空中。
她现在可算知道为什么君彻方才杀活尸不用剑了。
溟华身为一把通人性的高阶鬼器,对此表示不解,飘到墨烟面前试图用穗子蹭蹭她,却被得知了其意图的墨烟退后了三步,离它远远的。
溟华好委屈,但溟华不说。
附在贺临渊尸身中的阴魂被溟华驱散了,失去了支撑的尸首倒在地上,周身都沾上了黄土和沙尘。
将军百战死啊……墨烟心下叹道,只愿是贺将军来世能过上安稳日子,再遇到姬寒眉之时,二人皆是风华正茂,能够一同云游九州,浪迹余生,永不再重蹈这一世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