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高大健壮的儿子,一瞬间庾明的心里有点儿恍惚。觉得自己与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仿佛面前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了。遥想当年,自己驾了马车与儿子一起去棉花站送棉花,父子二人共渡了一个风雨之夜,禁不住感慨万千。自己为了功名,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得到父爱。好容易盼望父子重逢相认,孩子上了高中,自己却又将小小的他送往部队,让他在部队经受了抗震救灾血与火的考验。现在,孩子解甲归田,应该享受安静的生活了,自己却又得到这个倒霉的病,这不是给孩子添累赘吗?自己当过市长、当过省长,可是,儿子跟着他借了什么光?得到什么好处?一个立了功的团长转业,到地方当个处长就够失落了,就这样还要受到吕娴的奚落。儿子啊,本来需要他这个当父亲的呵护。现在,自己丢了官,又丢了健康,下半生就要累赘儿子了。想到这儿,猛烈的失落撞击着他,他觉出了一阵心的痛楚,怔怔地看了儿子一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爸爸,别难过。”儿子抚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没事了。”
“是啊,爸爸,这一关,你已经平安渡过了。没事了。”花儿也接上来安慰他。
“花儿,你也来了?”庾明看到儿媳妇,忙收起眼泪来。.
“我妈妈也来了。她在外面呢!”花儿顺口告诉他。
“你妈妈?”庾明一怔,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进屋里来,立刻告诉花儿,“快让你妈妈进来呀。你美玉阿姨回家了。”
这时,守在门口的李福伶才慢慢走到病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庾省长,我来晚了。你好些了吧!”
“亲家。请坐,请坐呀!庾虎,快给你岳母倒水。”
听到庾明喊她“亲家”,李福伶不由地激动起来,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这几天,她与花儿、虎子泡在一起,觉得自己这个亲家很贴切、很符合现实,也很够格。所以,昔日那些个疙疙瘩瘩的隔阂,顿时就化解了。她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有许多话要讲。
李福伶坐下来,虎子与花儿去医务室了解爸爸的病情,两个人不由地打开了话匣子。
“省长,你这病……现在算是常见病。年纪大的人,都容易动脉硬化,免不了在心脑血管上出点儿毛病。嗯,我爸爸八十岁得了这个病,活到了一百零二岁呢。这个病,不影响长寿。”
“你家老爷子,人家是枪淋弹雨中摔打出来的。.那体格多硬实!我们这些人怎么比得了?”
“毛主席说,病这东西,既来之,则安之。你真的不要上火,不要着急。现在这个年头,还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唉,虽然你是一省之长,我是个阶下囚;可是,我们俩,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官场抛弃了我们;我是罪有应得;你可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吕娴那种滥女人,怎么就得势了呢?她呀,真应该千刀万剐……”
“吕娴,咱不说她了。”庾明听到这儿,摇了摇头。
“是啊,这种人,不值得我们一提。可是,她很有心计啊。听鞠彩秀说,她正要找人为杜晓东翻案呢。哼,杜晓东要是能翻案;我的案子也能翻过来!”
“政界的事儿,我不想了。”庾明眯上了眼睛。
“你选择‘放下’,也好。‘放下’也是一达观的人生态度。庾省长,你为国家操心了大半辈子,也应该好好休息了!我看,你这病啊,就是操心、上火,累的,心里拧巴的。现在,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休息吧!如果有精力,就帮帮孩子们。”
“帮帮孩子?”听到这儿,庾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亲家,你告诉我,虎子的那个项目,到底怎么样?”
“那个项目,不错啊!”亲家一听这个项目,就来了精神头,“嗯,那个荒岛,让虎子买下来之后,现在可以说是身价倍增。.昨天,我听滨海土地局的人说,现在,有人想花一个亿,把它盘过来呢!”
“一个亿?”庾明呵呵一笑,“那,虎子是花多少钱买下来的?”
“他才花了两千万。”
“两千万?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贷款呀。”
“贷款?这么大的数目,银行也敢贷?”
“有担保。怕什么?”
“担保?风险这么大,谁肯为他担保?”庾明越发觉得奇怪了。
“听说是‘北方重化’担保的。”亲家露出了实底儿。她说完了这句话,偷偷看了看庾明,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呵呵,‘北方重化’为他担保,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庾省长,你别担心,杨总裁和老金那么精明,不给好处他们是不会白白承担这种风险的。他们要虎子答应,岛屿开发时,要优先购买他们的风电设备;另外,施工的时候,要由‘北方重化’的建筑公司承建所有工程。”
“呵呵,这两个家伙,算帐算到我儿子头上来了。.”庾明笑了笑,“其实,他们的风电设备都是李英杰设计的。就是免费试用,李英杰也不会收虎子一分钱。”
“是呀,所以,我觉得在这个项目上,庾虎经营得很成功。嗯,庾省长,我觉得,他们下一代,比我们这些人精明多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要论经验,我们比他们多。可是,论干事业的气魄、论脑袋的灵活性。我们可真是望尘莫及了!”
“是呀,庾省长,你说这话,我有同感。刚刚出狱时,我真是觉得人生渺茫,灰心丧气。可是,看到虎子和花儿他们这么争气。我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值了。我从他们俩身上,看到自己的希望了。呵呵……”
“可惜呀,”庾明突然想起了什么,“庾虎这孩子,没给花儿一个名份。让花儿失望了。”
“省长,你可别这么说。”李福伶听庾明这么说,反倒是显得大度了,“什么名份不名份?只要他们俩一心一意的好。咱们当父母的就高兴。不就差那一张结婚证吗?我不在乎那玩艺儿。再说,还有蕊蕊呢!这孩子是咱们两家共同的后代。是咱们的接辈人啊!”
“哦,亲家。今天咱们说了这么多。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庾虎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这孩子虽然不傻,也不是太精明。商场上的事儿,我也不便于多参与。你就费心了!”
“庾省长,你要是那么说,就外道了。我一直把虎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你放心,开发这个岛的事情,别的事儿我帮不上忙。但是,工程预算、项目策划什么的,我多少还明白一些,我不会让虎子吃亏的。我说让你帮忙,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放开手,不要过多地干预他的事儿。虎子这孩子很孝顺。处处为你考虑。生怕给你带来不利影响。这不,一听说吕娴说闲话,他连省公安厅的工作都放弃了。”
“嗨,我现在让人家弄下了台,上面连个说法也没有。我的往日那股热情,都彻底凉下来了。什么影响不影响?现在谁还把你当省长看待?”
“庾省长,你对这事儿想开很好。可是,我认为你也不必灰心丧气。龚歆只是主持工作,中央并没有让他代理省长。这说明中央没有放弃你的意思。我看,你还是应该振作起来,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将来,东山再起也不一定啊!”
“福伶啊,”庾明突然对她换了一种更亲切的称呼,“东山再起我不想了。不过,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我庾明为国为民操劳一生,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现在,你主要是把病治好。.”李福伶诚挚地畅开了心扉,“别忘了,今年省里要换届呢!”
“我这病,能治好吗?”庾明沮丧地摇摇头,“腿都瘫了。唉唉,到时候,恐怕我连主席台也走不上去呀!”
“庾省长,只要你有毅力,配合治疗,勤锻炼,肯定会好的。”李福伶热情地鼓励他,“嗯,我们有个邻居老头儿,天天清早起来炼走路,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真的?”庾明听到这儿,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眼睛顿时亮了。
两个人正聊得愉快,屋子里的电话铃响了。护士长打来的。她问:庾省长想吃什么?她安排食堂去做。李福伶替庾明接了电话,先说了个谢谢,然后告诉护士长:一会儿,我们家里自己送饭来,不麻烦医院了。然后与对方“拜拜”。
庾明瞅着她手握电话筒轻松自如的样子,心想这也是一个女强人呢!如果她老爸不是早退几年,如果他竭力在提拔女儿的事情上下点儿工夫,也许,现在的女副省长不是吕娴而是眼前这一位。要是那样,他也不会倒在病床上了。人间事情啊,真是说不清楚。
“喂,福伶……”聊天聊得高兴了,庾明觉得意犹未尽,接着又问起了那个岛子的事儿,“那个九龙岛,你去了吗?大不大?”
“我和虎子去看过了。.”李福伶告诉他,“嗯,岛子的面积,大约有五平方公里吧!”
“五平方公里?”庾明一惊,“这么大呀。快赶上鼓浪屿的面积了。”
“鼓浪屿我也考察过了。不过……”李福伶摇摇头,“九龙岛的地势,不像鼓浪屿那么平坦,有点儿陡,有点儿峭。所以,你会感到它比鼓浪屿小。”
“那个鼓浪屿的优势,就是与厦门紧紧相连。”庾明说。
“可是,这九龙岛的优势,恰恰与鼓浪屿相反。”李福伶发表了另一个看法,“它的优势,就在于与滨海这个闹市隔绝。没有喧闹和污染。大概,这就是虎子想开发它的原因。”
“嗯,反其道而行之。这也是一个新颖的经营策略。”庾明说到这儿,深为儿子的精明而兴奋了。
下午,庾明与李福伶聊得很愉快,晚上,却与妻子发生了一点儿摩擦。摩擦的原因,是因为他上厕所解了一次大便。
听说久卧病床的人容易便秘,得褥疮,美蓉还特意炒了芹菜,以增加庾明的膳食纤维,加强胃肠蠕动,同时,还买了一些水果。.庾明吃这些东西,就想起了大便。
他下了床,站立不住,美蓉上前去搀扶。由于白天没有扶他去厕所的实践,美蓉不知道庾明的腿是软的。她只是上前做出了扶的动作,没想到庾明的左腿根本就没有力量,她思想准备不充分,扶的力量不足,庾明就一下子歪斜在她身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往我身上压?”美蓉有点生气了。
“你不知道我这条腿这不好使吗?”庾明觉得她服务态度不好。大声呵斥了她一句。
“不好使?难道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吗?”美蓉以为他在装蒜。
“要是能使上劲,我还用你干什么?”庾明更加生气了。
再亲密的夫妻,一拌上嘴,就难免赌气。美蓉心想,我给你做了饭送来,你怎么还耍脾气呢!这一生气,搀扶的动作难免有些生硬。两个人磕磕绊绊进了厕所门,嘴还在噘着。
还好,卫生间里是坐便。尽管庾明这条腿蹲不下去,也能坐着解决问题了。
可是,看看那个不知道被谁曾经用过的便器。他习惯地皱起了眉头。他要美蓉去擦一擦。
“擦什么呀,这病房里就你一个人用。.还有什么病菌传染你不成?”美蓉嘟嘟囔囔,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庾明见支使不动她,心里憋气,肚子又承受不住,只好忍气吞声,将就着坐上去,别别扭扭地解了这个大便。
但是,排便之后,新的问题来了。他是个半身不遂,左边身子基本瘫痪。他想抬起屁股,必须用右手扶住墙。而右手扶墙,左手不会动弹,就无法擦屁股。美蓉是个喜欢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人,别人大便,她向来是不瞅不看的。现在,丈夫解大便,她一如既往地扭过了头。此时,她忘记了丈夫是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了。
看见美蓉躲避自己,庾明苦苦地挣扎,想用左手解决问题。可是,他的身子是歪的,加上地上是滑溜溜地马赛克,一不小心,“咚”一下跌倒在地了。
“呀!怎么了?”美蓉听到动静,慌忙回过头来。
“我这儿站不起来,你她妈的,就知道躲在一边看热闹?!”庾明狠狠地骂了她。
“什么看热闹?瞧你个笨样子,难道生活不能自理了?擦个屁股也让人帮忙?”
“快。我这……左手……”他的左手本想把屁股擦净,没想到,那支手不听他的指使,稀稀的糞便抹了他一手。.
“呸呸呸!恶心!”美蓉看站庾明的狼狈样子,恶心地噤起了鼻子。接着, 一支手捂住鼻子,另一支手强忍着将他的屁股清理干净。
“看你这样……真是的……”美蓉忘记了自己陪护的职责,还像妻子数落丈夫那样一句一句地刺激他。
“怎么,你嫌我了?嫌我你就滚!”看到自己这么没用,庾明的心情更加沮丧,不由地发起火来。
美蓉委屈地哭了。
她不是嫌脏嫌累,她是觉得好心没得好报,心里窝囊。
直到美玉回来,美蓉还在那儿偷偷地哭。
“怎么啦?姐?”美玉觉得奇怪,这儿有个病人,你哭什么?你这一哭,不是给病人填堵吗?
“呜……他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一下子净心。这么带死不活的,一家人跟着遭罪。呜……”
“姐姐,你说是什么话呀?也不怕人家笑话?”美玉不由地抢白了她一句。
“姐夫,你是不是欺负我姐了?人家给你做饭送来。你怎么还气她呢?”美玉不只是批评了姐姐,她只得两面各打五十大板。
“是我不好。我上大便,脏了她了!”庾明表面上是道歉,心里却是苦苦的,边说边流泪了。
“哦,是我姐夫左边没劲儿,你扶不住。摔他了吧?”美玉问姐姐。
“不是。”美蓉照样摇着头,“他嫌我伺候的不好,要我滚呢!”
“什么,滚?姐夫,这话你也说得出来?”美玉一听,生气了,“我姐要是不管你,谁还能伺候你?我告诉你,今天医院有几个脑血拴病号,嫌老婆伺候的不好,骂了人。结果,老婆一生气,全跑了。结果呢,儿女们一个也不来。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这个样子,别指望别人会来管你。人到了不中用的时候,除了老婆,别人都是假的。你不要有什么幻想,以为自己还是省长。你现在就是个病人。只能依靠家里人来伺候你了。”
“美玉,如果你觉得麻烦,你也走吧!你们姐俩一块儿走。我不需要谁来怜悯我!”
“哟,姐夫,怎么了?连我也要赶走。你可真长了能耐了!好吧,你要是嫌我的话难听,我可以不说话。不过,让我走,没那么容易。我可不想落下个无情无义的骂名。好了,快躺床上,该吃药啦!”
晚上,铁羽过来了。他看看庾明的病情好了些,就把美玉接走了。病室里另有一张床,是给陪护家属准备的。蕊蕊让花儿母女接走了。美蓉就睡在了那张床上。医院有规定,脑血拴病人,必须有家属日夜陪护。
这一夜,庾明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他觉得人生很残酷:一个人一旦得了病,就得忍受方方面面的责难,其中包括亲人的责难和白眼。他知道美蓉是个好妻子。但是,他也知道,人的善良与爱心是有限度的。人性喜欢美好的健康的东西,丑陋与污秽人人厌恶。而得了脑血拴的人,就代表了某种程度的丑陋和污秽。得了这种病的人,已经不能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了。他们的存在,除了带给亲人们麻烦、累赘,还会带来什么呢?!
想到这些,下午,他与亲家聊天时的那种愉悦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了。
死,也许是一种选择。怪不得老家的爷爷奶奶们得了这种累赘人的病,就选择死亡解脱自己的儿女。实际上,他们解脱的不只是儿女,也是解脱了自己的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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