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口——,有女如荼。”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荼,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绸色美,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入高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选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是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及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晓风杨柳,近对如初日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目如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不觉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岁时,不独色貌绝轮,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口吐辞,皆成佳句。

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遂命名为油璧车。这油璧车怎生形状?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璧,幔垂白月当门。雕兰凿桂以为轮,舟行非浆力,马走没蹄痕。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无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这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有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

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侞,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侍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谓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

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新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缠绵,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绿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起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

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妓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如何?”

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鬃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

“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鬃马,绕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扣门,只在门前低徊,恰好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扣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俟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还是闺女,豆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他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入去。去不多时,出来道:

“舍甥女闻得骑青鬃马的官人来访,就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

“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阶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远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正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桌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束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怡。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柔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云髯乌莲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币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恨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

“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饶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旁,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遣羞。”苏小小道:“初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铭厚爱。”

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客上去坐。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联道:

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匾,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蓉,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舫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帘幔沉沉,隐约不能窥堋9视稳说酱耍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

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已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纸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酹,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入秘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上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有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断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觉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无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因而斟上。苏小小笑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誉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

二人正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以获愆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入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

“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官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觞,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斟了一大杯,送之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觞,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送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鬃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鳞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得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请了花烛,今听见贾姨娘为他开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尊,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惜西泠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此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来的酒,一气饮干,道:

“再有谈席外事者,以此为例。”

苏小小顺叫侍儿,推开妙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魂散魄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无奈红日西沉,渐作昏黄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入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迷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谢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个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扑扑,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教阮家家人,捧了聘礼,同送到苏家来,因暗暗对苏小小道:

“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质,小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没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邻妪。到了正日,张灯结采,肆筵设席,竹箫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阮郁思量枕席工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借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愈加按捺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求告道:

“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乐,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入罗幔而已。

到了次日晌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的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郁骑着青鬃骏马,同去观望南北两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

已经三月,正在绸缪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总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不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遗闷怀。

有几个精细的少年,见他出游,知他无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娘为媒。

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

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盏,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身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指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究;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无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交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三四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移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

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宝贵,看寒儒未必入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庐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要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叫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天不培,只怕还是先生裁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

“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的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妾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足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门,聊申一敬。”鲍仁道:

“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期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客与富家子弟,或携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遗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

“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那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

苏小小便不理他,竟入内,叫人备酒俟候。

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拥挤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缦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进入。谁知小小时遗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恭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幔。”

二人正说不了,侍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不在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入髓矣,至于芳卿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女儿,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席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欢然如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享尽,四方之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遍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了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性情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能,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

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得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夫,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甚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因想道:“他既是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的道理?果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家。差人只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西沉,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得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可一时罗唣,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醉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啥子事?无非道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

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去传唤,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路权贵,况且性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祸。”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逢首,自去请罪,庶可免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暴戾,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惧他三分,又来吩咐叫你。求几位显官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可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慢慢的走到镜台前,去装饰。贾姨道:

“你眼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衫就是了,何消装束?”小小又笑道:“装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装饰得如图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一面吩咐,一面据了高座,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著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说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吞入口,只碍着视瞻不雅,苦苦按捺了。

惟小小也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孟观察此时心已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可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暌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已。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

“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

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

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入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饱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坐尽欢。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执火,送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乘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亦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若不得见则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装饰得可人,先安慰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过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倒也颇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美貌,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然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宝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厌厌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自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

医生来看,都说是内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着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掠,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灼灼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损,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人?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意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榔,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下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

若在家,可少留半日。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回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

“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买笑,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

“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

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了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进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叫我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陰阳之忌,也须念生芳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钓,竟一旦夺之耶?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

直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是何?日后冥中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已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

“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处,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兴,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出名发帖,邀请合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

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仍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躯,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复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西湖并传不朽云——

第五十七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四十一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第六十七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第二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第十九卷 无情妇贪欢罹白刃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第四十一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第七十卷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第四十三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第四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宫刑第六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第五十七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第五十五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第二十一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第六十卷 梅香认合玉蟾蜍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宫刑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第六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第四十一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第四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第三十二卷 欺贫女怒触雷霆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弃妻子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第三十八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财殉节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第二十一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第五十五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弃妻子第六十卷 梅香认合玉蟾蜍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财殉节第三十八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财殉节第三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第五十三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第六十六卷 穷不了连掇巍科第二十六卷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义得二贞第六十六卷 穷不了连掇巍科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三十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第七十六卷 贾娉娉再生缔前盟第七十七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第七十三卷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认子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报仇第七十八卷 两纳聘方成秦与晋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二十四卷 东廊僧招魔陷囹圉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第十一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第五十一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第二十九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第六十七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