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翠岭红革就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以后工资要停发了。

工间休息时建筑队的工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两年奖金福利都不错,林业局咋说没钱就没钱了?”

“这可咋办?一大家子都靠我的工资养活呢。”

“我闺女今年好容易考上了中专,不发工资,我拿啥供她呀?”

不管人们如何惶恐抱怨,工资还是很快停发了。停发工资后建筑队开始还正常上山伐木,不久就接到上面的通知,林业局今年没钱再搞什么基建项目,也就不用备料了,所有人员设备都从山上撤回。

回到山下的工人们日子变得逍遥无比,每天上班不是侃大山就是打扑克,发展到后来有些人只是每天到单位点一下卯,之后便踪影全无,不知搞什么副业去了。

红革属于依旧老老实实上班的那伙人,到了单位他不聊天也不打扑克,只是闷坐在角落里看他从海林处借来的武侠小说。有工友调侃:“咋啦?红革,改行研究起文学来啦?”红革笑笑也不搭理。

每天下班后红革都来周老师家看看春枝,说起目前林业局的窘境,红革叹道:“你也够背兴的,林业局好的时候没赶上,偏偏没落时候嫁过来。”

“刚几天发不出工资就叫没落?”春枝说,“这么大的林业局,总不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吧?”

“也是这些年伐得太过了。”一旁看报纸的周老师抬起头说:“本来刚开发的时候说是边砍伐边育林,青山常在永续利用,但国家盖房子需要木材,造桥修铁路需要木材,没办法,兴安岭的采伐量只能年年增长,育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伐的速度了。好在林区家底厚,山高林密,就是这样伐也能坚持好长时间,可谁知八七年着了把大火,之后的抢伐烧死木又抢伐得过了头,所有这些因素累加在一起,最后就落到了现在这样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局面。”

红革说:“老师,你还漏说了一条,咱们林区这么多人家,每年上山拉烧柴,对林子的破坏也挺严重的。”

“是呀,”周老师幽幽叹道,“人的需求无限,森林资源却有限啊。”

时近五月,春风又一次吹遍了林区的山山岭岭,青松白桦绽出新芽,小草从融化的雪水浸润过的黑土里钻出,满山的达子香如火一样地盛开。自然界的春天来到了,但林区的经济依旧停留在寒冬之中。

到建筑队上班的工人越来越少,当最后只有红革等五六个人坐在队部时,队长阴沉着脸摆摆手:“明天你们也不用来了,什么时候上班等通知吧。”

孙连福年过五十后被安排在建工处仓库打更,暂时还有班上,他见儿子在家呆得百无聊赖,把他叫到仓房,指着墙角竖着的台球案子说:“干闲着好人也闲坏了,把这案子拾掇拾掇,推出去支上,好赖能对付个菜钱。”

这案子还是七八年前台球风兴起的时候买的,当时姚淑兰早早推着案子出去,晚上披星戴月回来,上炕把挎包底朝上一抖,毛票硬币能堆满一大片炕面。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喜新厌旧的人们很快去追逐更新奇刺激的娱乐,聚集在台球案子前的人日渐稀少,到最后除了几家台球室勉强维持生计,街面上的案子一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明知台球生意早已过气,红革还是依父亲吩咐将案子扫扫灰尘钉钉边角,推到胡同口静待打球的顾客光临——哪管一天只挣一块钱呢,也好过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春枝闻讯跑来,操起球杆比划几下,满意地说:“这玩意挺好玩的。”于是提前进入角色,每天陪着红革早出晚归做起了台球摊的老板娘。

台球热虽然降温,但群众基础仍在,有闲人从胡同口经过,见案子平整要价低廉,便耐不住技痒打上一杆两杆。红革和春枝偏又忙前忙后服务得十分周到,打了第一回免不了又来打第二回,这样慢慢有了人气,晚上收摊两人算账,一天多少有个十块八块的进项。

红革台球摊开张有半个月的时候,春枝的父母从兰东来到了翠岭。春枝妈得知红革目前的窘况,心中颇有悔意:“原说让闺女嫁到林区享福,谁知道这地方现在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这不是出了虎口又进狼窝吗?”春枝爸倒想得开,安慰老婆说:“嫁女首要还是看姑爷,孬人守着金山能把日子过穷了,好人守着荒滩能把日子过富了,红革这人我是看好的,闺女跟着他一定不会遭罪。”听丈夫这样说,又见女儿和红革如胶似漆好得如一个人的模样,做娘的只好叹气认命。

姚淑兰请人看了日子,红革和春枝的婚期订在了七月八日,阴阳历都是吉数,且黄历上标着“宜嫁娶”。

就在两家人忙着准备婚事的时候,翠岭的防汛形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异常稠密,大雨小雨一场连着一场,千沟万壑的雨水汇入清水河,河面便眼看着一天天高涨。

“儿子,醒醒,醒醒。”

婚期前两天夜里红革忽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瞧瞧枕头边的闹钟,才只凌晨两点钟,不满地说:“妈,这么早你折腾啥呀?”

“儿子,快起来吧,我和你爸刚才听外面闹吵吵的,像是出了什么事,穿衣出去一打听,说是河西大堤眼看要被冲垮了,大伙都忙着往东山上跑呢。”

“真的?”红革登时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蹬裤子一边说:“妈,你们收拾收拾东西也上东山吧,我到周老师家看看。”说着话已冲出门去。

姚淑兰摇了摇头,对忙着翻找存折房本的老伴和女儿说:“瞧见没?有了媳妇就不管娘了。”红心说:“妈,大国要是在翠岭,也会先顾咱家的。”“大国?”姚淑兰明显不相信,“他哪有你哥那么实心眼子?”

兴安岭地处北方边陲,是全国纬度最高的地区,夏季夜晚极短,红革出门时天际已现晨曦。他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不到一刻钟已赶到周老师家。春枝一家三口和周老师正提着几个大提包走出门,红革让他们把提包摞在自己车后座上,一行人直奔东山而来。

他们赶到东山山脚时天已大亮,只见一大面山坡上聚满了人,呼儿唤女声、亲朋邻里互相招呼声响成一片,竟比过年看秧歌还要热闹。红革将自行车停在山脚,和春枝一边提包一边照应着三位老人,沿山坡慢慢向上攀爬。正行间,春枝突向左边一指:“看,红心他们在那儿!”红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见父母和红心站在一棵大松树下向他们这边招手。

两伙人会合到一处,春枝和红心将一大块塑料布铺在草地上,让几位老人坐下歇息。红心对姚淑兰说:“妈,我去找找大国的爸妈。”自顾去了。

春枝妈疲惫地坐下身子,双手揉着脚面说:“我们兰东穷是穷点儿,可从没有大半夜不睡觉起来跑水这种事。哥,亲家,也难为你们在林区呆了这么多年。”

“哪能总有这事,偏巧今年被你们赶上了。”姚淑兰忙不迭地解释。

周老师也说:“守着河住,偶尔遇上发水也免不了。”他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后天婚礼上你们两家家长都要发言的,老孙,你准备好了没有?”

未待孙连福回答,姚淑兰抢先说:“还说呢,我们当家的想了一礼拜才整出几句词儿,在家里拿腔拿调排练了好几回。”说着便板起脸模仿丈夫的语气说:“同志们,咳,来宾们,咳,老少爷们们,咳咳咳……”未说完自己先已笑倒。

周老师和春枝爸妈也被逗得前仰后合,春枝爸笑道:“亲家讲话还满有官派的。”孙连福臊红了脸:“别听这老婆子瞎说,我哪有那么多咳。”

五位老人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红革和春枝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聊他们自己的体己话。

春枝问:“红革,要是大水真来了,我和你妈你妹都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是每个男人都会面对的千古难题,红革知道无论怎样回答都有毛病,含糊说:“都救。”

“好好答,”春枝不依不饶,“必须选一个。”

“为啥非选一个呢?”红革笑道,“我左手拽着你,右手拉着我妈,脚勾着红心,不一块救上来了?”

春枝假作愠怒地拧了一下红革手背:“不许赖皮,就得选一个,说,选我还是选你妈你妹?”

红革腾地跳起身,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让你赖皮!”春枝也站起来,跳着脚去追红革,红革忙转身逃入一边的白桦林。两人嘻嘻哈哈地绕树追逐,惊得林中的鸟儿虫儿乱飞乱蹦。

正闹间,伴着几声鸣笛一辆吉普车停在了山脚,接着便见从车上跳下来几名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举着扩音喇叭向山坡上的人喊话:“我们是防汛指挥部的,刚从河西大堤过来,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咱们的大堤没事!请大家不要相信谣传,下山安心生活和生产!请大家不要相信谣传,下山安心生活和生产!”

等了这许多时候也未见洪水漫上来,又听政府的干部如此说,人群开始慢慢向山下移动。红革和春枝也伴着几位老人慢慢下山,一边走春枝一边兀自悄声逼问红革:“说,先救我还是先救你妈你妹?”

姜明厨师手艺学成后回翠岭开了家小饭店,红革这次请他担任自己婚礼掌勺的大厨。七月八日这天姜明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带领几个帮忙的妇女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炖肉切菜,忙活得热火朝天。到七点半钟,之前找好的五辆接亲车也已到位,在胡同里排了长长一溜。

接亲车队原本六辆,未按时到的是孙连福托老战友找的最重要的头车。孙连福和红革爷俩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跑到胡同口一边看表一边焦急地翘首张望。

两人望了一会儿,没等到头车却等来了孙连福的老战友。老战友见面连称对不起,说自己找的是民政局的车,谁知民政局的领导今天会临时用车。说完又是连连作揖道歉。

找好的车来不了,事到临头又到哪里找头车去?孙连福和红革心中叫苦,急得在地上直打磨旋儿。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驰到胡同口,车上跳下一人,却是海林提早过来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听了红革爷俩的烦难,海林一拍胸脯说:“叔,红革,这活儿交给我,肯定不耽误事儿。”说罢将车把一掉头飞也似地去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辆乌黑锃亮颇上档次的小轿车驶进了红革家的胡同,海林从车里钻出来,招呼尚在发愣的红革:“快让人把车打扮打扮,去接新娘子呀!”

红心和几个女孩子上来给头车贴喜字绑气球,红革把海林拉到一边,照胸脯就是一拳:“真有你的!说,这车从哪儿整来的?”

“你记得咱们去年从劲松回来碰到的常慧吧?她爸是林业局的副局长,派辆车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

“你现在跟常慧这么熟?”

“红革,跟你说实话吧,我再努把力,她就正式成为我的女朋友啦!”

红革惊异不已:“你连林业局领导的闺女都敢追!”

“别说她只是副局长的闺女,就是个公主,只要喜欢我也照追不误!”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枝迈进了孙家的大门。一个简短的仪式后喜宴开席,红革和春枝挨桌向来宾敬酒。

走到红革的同学同事桌前,红革举起一大杯白酒说:“感谢兄弟们的光临,多余话我也不说了,都在酒里面!我先干一个。”

“慢着,咱先别忙喝酒。”顺子拦住红革,“你看,今天是你和春枝大喜的日子,你们俩甜甜蜜蜜,是不是也该娱乐娱乐大家伙?”他转向众人:“让新郎新娘给咱们表演个猪八戒背媳妇,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都欢笑鼓掌。

顺子和海林挤上前,一个在红革的每只耳朵上都夹了片报纸,一个往红革嘴巴上套了个纸筒,让他背起春枝绕场走了一圈,才算放过两位新人,让他们挨个敬烟敬酒。

席终人散,喝得醉醺醺的红革被春枝搀进新房,一头倒在了炕上。开始他还和春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就没了动静,春枝过去一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昏黄温暖的白炽灯光充溢了整个屋子,门边新打的橘黄色的衣柜、床头大红的喜字、墙上年年有余的年画,无不透着一股安宁恬淡的气息。春枝坐在炕沿上,望着酣眠中的红革棱角分明的面孔,只觉心中异常的踏实。她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和身边这个男人联为一体,她就是红革,红革也就是她,一道生儿育女,奉养双亲,过那无数平平常常的日月。

“春枝!”红革突然在睡梦中唤了一声,抬起胳膊翻了个身。春枝一笑,展开棉被小心盖在他身上,自己也挨着他身畔慢慢躺下来。

红革婚后半个月日日都是大晴天,虽早晚依旧凉爽,中午前后则烈日炎炎燥热无比。

一天午后红革正守着台球案子百无聊赖,沿街道摇摇摆摆走来一个胖子,穿件脏兮兮的跨栏背心,脚下趿拉着懒汉鞋,走到案子前停住,大声叫道:“打球!”

红革瞧这胖子有几分面熟,再仔细打量想起来了,两年前自己曾和他在台球室见过,当时他和顺子混在一起,听顺子称呼他金刚。

红革拿起根球杆递给金刚,问:“你的伴儿等会儿到?”金刚说:“我跟你打,打台主!”

打台主是林区流行的一种台球玩法,客人和台主——即台球摊的摊主对阵,如果是客人赢,就算台主陪他白玩,倘若输了便需如数付钱。因台主整天泡在台球案子上普遍技艺精熟,是以敢打台主者都是有些道行的。

“成啊,”红革也抄起根球杆,“那咱俩就打一杆。”

“不是一杆,是好多杆。”胖子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崭新的十元纸币,用力拍在案子沿上,“有能耐你今天就把这些钱都挣去。”

红革的台球摊近来生意清淡,这二十块钱足抵他几天的进项,当下精神大振,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说:“好,咱俩今天就痛痛快快打一场!”

红革将球摆好,两人便你一杆我一杆地较量起来。红革见这金刚果然不是善类,球风走的是刚猛一路,射起门来又准又狠,于是不敢大意,使出看家本领沉着应对。

几杆下来两人互有胜负,四点钟的时候春枝出来替换红革,见他和金刚这般情形,便站在旁边凝神观战。每当红革打出一记好球,春枝都禁不住欢呼喝彩,金刚不高兴了,横了她一眼说:“老娘们家家瞎吵吵啥!”春枝有些愠怒,待要回嘴,想到和气生财不能得罪客人,只得强忍住了。

姚淑兰做好了晚饭,见儿子儿媳一个都不回来吃饭,便打发老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孙连福出门后姚淑兰又等了些时候,不仅等不来儿子儿媳,连老伴也一去不复返,她心里惦记坐立不安,索性关好院门自己也奔了台球摊。

到了胡同口,姚淑兰见儿子在和客人打球,老伴和儿媳在旁看着,正欲发作,春枝扯了扯她衣角,指着案子沿上的钞票悄声说了缘由。姚淑兰面色登和,自己也不回家了,留下来和老伴儿媳一同观战。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球也看不清了,春枝回家取了两只手电筒,和婆婆各持一只,分站在案子前后给打球的两人照亮。

一直打到十点多钟,红革终于赢了金刚四十杆,一杆球五毛钱,二十块钱挣到手了。

金刚哈哈一笑,拿起案子沿的钱抛到姚淑兰怀里:“给你们吧。”

姚淑兰喜滋滋地摩挲着钞票说:“小伙子,像你这样拿十块二十块打球的可真不多。”

“我的钱来得容易嘛,捡两个下水道的井盖卖给收废品的,票子就到手了。”金刚张嘴打个哈欠,“今儿玩得过瘾,走了!”

金刚这话一听就不实,下水道的井盖好端端安在马路上,怎能随便就捡两个,十有八九是他夜里去偷的。红革鏖战七八个小时挣了二十块钱,本来十分欢喜,现在知道这钱很可能是金刚偷盗得来的赃款,欢喜顿时化作了别扭,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说:“收摊吧,我肚子都饿瘪了。”

像金刚这样肯花大钱打球的豪客毕竟难遇,多数时候红革和春枝巴巴守了一天案子,挣到的一点钱还不够买一瓶醋——工资继续拖欠下去,人们的日常生计都艰难,哪还有闲钱打什么台球呢?当有一天两口子从早到晚只挣到几毛钱时,红革对春枝说:“算了,咱找点儿别的活路干吧。”

海林给红革出了个主意:“你把我家的几大箱武侠小说拿去,和嫂子开个租书店得了。我家西头就有个租书店,每天来租书的学生成帮结伙,你家离学校那么近,生意一定只强不差。”

春枝和姚淑兰收拾出一间闲屋,红革靠墙钉了个简陋的书架,将海林赞助的小说摆上去,又在大门口挂一块“孙家租书店”的牌匾,买卖就算开张了。

红革是个武侠小说迷,守着这么一大堆书自然是要看的,《神雕侠侣》第一部没读完,屋外传来一阵犬吠。春枝忙去开门,边走边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有顾客上门了。”

来人却不是租书的,而是她的舅舅周老师。周老师手里拎着两个大提包,累得额头上热汗直流,春枝问包里是什么,周老师答:“书。”

大提包拎进屋里,周老师将拉链拉开,露出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文学名著和各类文学期刊。他喘着粗气说:“你们干别的买卖我帮不上忙,开租书店倒是能提供点儿图书。”

红革和春枝连声道谢。周老师摆摆手:“跟我还客气啥?租书这行好,又挣了钱,又能为人们提供精神食粮,典型的文化和市场相结合。”

与看台球案子相比,开租书店守家在地轻省了许多,春枝一人完全支应得来,闲下来的红革便琢磨着再做点儿什么别的营生。

一天红革去家门前的食杂店买东西,见一个小伙子正把一箱箱烟酒副食扛进店里。红革问店主老金:“金叔,新雇了个伙计?”老金笑道:“我这小买卖还请得起伙计?是这小伙子主动找上我,说以后我这店要进什么东西,他都可以送货上门,价格只比批发价多上一毛两毛,也就是让他挣个辛苦钱,我一想满划算,就应下了。”

红革心中一动,觉得这活儿自己也可以干的。他和老金说了,老金说:“那你得到犄角旮旯的食杂店去揽活儿了,我们这些好地段的店应该都有人干了。”

红革骑着自行车找了几家镇子边缘的食杂店,老板们听他来意一概摇头——这些店地处偏僻利润本就微薄,实不愿再拿出一点儿分给别人。红革没有办法,只好将运费一让再让,才最终说动三四个老板答应以后由他供货。

红革花几十元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此后隔三岔五跑一次土特站上些烟酒百货,再分别给几家食杂店送去。几家店分布在镇子的东西南北,红革又是搬货又是蹬车,一圈儿跑下来常累得腰酸腿疼,但好在年轻,晚上睡一觉醒来依旧生龙活虎。

这天红革送货回家,见红心正坐在堂屋里和父母说话。红心已在哥哥婚后不久和大国办了喜事,红革以为她只是回娘家坐坐,招呼说:“红心,来了?”红心却看着他满面愁容地说:“哥,我和大国要去山外了。”红革登时愣住:“去山外?”

红心说了原委。大国从毕业上班工资便开始拖欠,至今工作都半年了没往家拿回过一分钱。他牢骚满腹郁闷难平,眼见周围同事有弃了工作举家迁往山外打工的,便也生出这样的心思,要带着红心去山外闯一条活路。

姚淑兰说:“你两个冒冒失失的,又都没出过远门,咋让人放心得下?听妈的,你回去劝劝大国,还是别走了吧。”

“别拦着了,”一直闷头抽烟的孙连福开了口,“树挪死人挪活,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

红革说:“妈,我也同意让他们走。去年春节我出去走这一趟,瞅山外天大地大,挣钱的路子也多,大国脑瓜贼奸贼灵的,兴许真能闯出点名堂呢。”

姚淑兰见老伴和儿子都这样讲,只得擦着眼泪说:“走就走吧。不管能不能挣到钱,先把自己照顾好。常写信回来……”

红革刚送走妹妹妹夫,姜明也来找他辞行。在林区经济一片萧条的背景下,姜明的饭店生意始终冷冷清清半死不活,全家人一商量,决定举家迁到山外去,在山外重打鼓另开张。

红革心里不好受,面上强颜欢笑说:“你小子在外面混好了,别把我们这些林区的兄弟忘了。”

“忘不了!”姜明动情地说,“我家虽说是没户口的盲流,可我生在翠岭长在翠岭,翠岭就是我的故乡,等过些年林区再兴旺起来,我一定回来!”

时令过了寒露,天气一天天冷起来,红革早晚蹬三轮送货已感寒风打腿,春枝将家里一张狗皮褥子剪裁了做成两个护膝给他套上,这才少受些风寒之苦。

这天红革照例拉了满满一车货物去顺和食杂店送货,结清款后女店主说:“小孙,下次你不用来了。”红革奇怪地说:“咱们不是一直合作得挺好吗?婶,我有啥错处你只管说。”女店主说:“实话跟你讲吧,昨天有人来店里揽送货的活儿,运费比你要的还低。小孙,这么长时间咱娘俩挺处得来的,可你知道我这小店本小利薄,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红革捺下心中不快,说:“婶,没事儿。”转身上车奔向另一家食杂店。

令红革想不到的是,他送货的几家店竟都和顺和食杂店的女店主一般说辞,也就是说有人以更低的出价将红革的所有送货生意一起撬了。此时即便红革脾性再好也压不住火气,到底是哪个缺德的王八羔子,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欺负的!

又到了送货的日子,红革早早来到顺和食杂店附近守着,想看看撬自己生意的究竟是何许人。

不多时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从巷口慢慢驶过来,在食杂店门口停下,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下了车,费力地将一个个沉重的啤酒箱子卸到地上。红革径直走过去,厉声说:“你这样抢人活路,心里不愧得慌吗?”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红革见他面貌依稀相识,再看到他残缺了几个指头的左手,立时想起:“你是自强?”

郝自强是红革的小学同学,他幼年丧父,摆地摊的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艰难过活,性格内向加上手有残疾,使他常常沦为同学们戏耍捉弄的对象。红革看不过眼,经常挺身而出,打得那些坏小子落荒而逃,让自强少受了许多欺辱。自强感激之下,常常将母亲地摊上的瓜子糖块带到学校送给红革,学习上也和红革互帮互助,相处得十分要好。小学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初中,就此断了联系,哪知今日却在这种情况下再度相遇。

自强也认出了红革,一时大窘:“红革,早知道是你,我就不……”

红革看着昔日同学可怜巴巴的神情和残疾的手掌,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一摆手:“算了!”转身大踏步走远。

红革心中烦闷难解,晚上约了海林延峰出来喝酒。听红革说了自强的事情,海林叹了一口气:“唉,说起来也是被逼无奈。压支这么长时间,人人口袋里的钱只出不进,都想着干点儿什么贴补贴补,可翠岭屁大点儿地方,有几个板厂制材厂也是靠着林业吃饭,林业不行也跟着倒了,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挣钱的门路呢?”红革一大口酒灌进肚里,抹了抹嘴巴说:“我真想学了我妹妹妹夫,也带着春枝到外面闯闯,再苦再累也比一帮人为一点儿送货的生意抢来抢去的强!”海林说:“走,咱一块走!天天苦巴巴地上班,最后别说奖金,连工资都领不回来,我在翠岭也呆够了!”他转头对延峰说:“事实证明你回林区是彻底回错了,跟我们一起走吧,你是有文凭的大学生,到外面比我们好混多了。”

延峰毕业回到翠岭后被分配到一中做了老师,他听了海林的话,沉吟着说:“我就不信林区真的不行了,是,现在树砍得差不多了,林区在走下坡路,可如果做好养护,过些年新一茬树木长起来,林区不就又兴旺了?”

“别忘了咱这儿是高寒地带,树木生长期长,等小树长起来,林区人已不知饿死几回了!”海林毫不客气地揶揄了延峰一句,又说:“延峰,你是知识分子,满脑子理想主义,我俩可是现实主义者,只能顾眼前。红革,咱说好了,准备准备过完年就走!”

红革应道:“没问题,走!”

然而最终红革和海林都没有走成。自从那次从劲松车站回来的路上结识常慧后,海林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可惜剃头挑子一头热,姑娘始终与他若即若离,态度不甚明朗。春节时海林受一部小说里的情节启发,花了几天工夫给常慧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历数两人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表达自己浓烈的爱慕之情,字字含情,句句有泪,写完后又请延峰做了进一步地修改润色,才将书信郑重交给了常慧。

情书成功打动了姑娘的芳心,常慧终于同意接纳海林。海林和心上人难舍难分地沉醉在甜蜜的爱情世界,所谓去山外闯荡自然成了一句空话。

红革没有走是因为春枝怀孕了。春枝推迟一个礼拜没有来红,姚淑兰心里已经有数,让红革陪儿媳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是怀上了。老太太喜不自胜,开始忙前忙后为孙子的降生做各种准备。红革心里却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自己这就要当爹了?”

丢了给食杂店送货的营生,红革一时也寻不到别的活路,既然春枝怀了孕他便把租书店的事情都接过来,让春枝安心养胎。

在红革打理租书店的时间里,一个叫彭傲的六年级小学生成了店里的常客。这孩子是个武侠迷,隔三岔五就跑一次租书店,砖头厚的武侠小说租了一本又一本。开始时他每次还书都能如数交付租金,后来有一天他对红革说:“叔叔,我原来用来租书的钱都是我妈给我的早饭钱,现在我妈知道了这事儿,每天起早给我做饭,不给我早饭钱了。以后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赊账,等有钱再还你。”说话时眼睛里满是求恳和期待。

红革也经常读武侠读得废寝忘食,倒能理解这孩子宁愿不吃早饭也要看小说的痴迷,见彭傲这样求自己,也就点头答应了。

彭傲这一赊开账不要紧,过些日子春枝无事翻看帐本,发现彭傲竟欠下了十二块钱。春枝说:“他一个孩子欠这么多钱,啥时候能还上呀?”红革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咱租书这生意也没啥成本,不用和一个小学生太较真。”

春枝听了无话,一旁扫地的姚淑兰却不干了:“你们也太大方了,十多块钱买啥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咱干的是买卖,他租书就得掏钱,天经地义。等那孩子下回来我跟他说,不信要不出来。”

过了几天见彭傲又来租书,姚淑兰便凑过去对他说:“彭傲,你看我们家的好多书都旧了,其实它们一开始都嘎嘎新的,被人租一回就旧一回。”

“嗯。”

“有钱来租书,没钱就不要来租书。”

“嗯。”

“你欠我们的十二块钱,啥时还呀?”

“啊,奶奶,现在我没钱。”

“你没有,你爸妈有呀,朝他们要去。”

“嗯,我知道了。”

那次是彭傲最后一次来租书,此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姚淑兰恨恨地说:“小兔崽子,不来就能把账赖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到学校找他去。”

红革和春枝都劝母亲还是算了,姚淑兰执拗地说:“你们别管。十二块钱呢,凭啥不要!”

姚淑兰果真去了彭傲就读的小学。当彭傲看见姚淑兰站在教室门口,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跑出来把姚淑兰拉到走廊角落里,哀求她千万别把自己赊账租武侠小说的事告诉老师。

姚淑兰一脸凶相:“不告诉老师也行,你明天就得把欠我们的租书钱给了!”

“保证给!”

第二天彭傲果真带着钱来了,只是腿脚拖拖拉拉不似往日灵便。红革问他怎么了,彭傲低头不语。

等彭傲离去,姚淑兰得意地笑道:“那不明摆着,被他爸妈打了呗。小毛孩子,能斗过我?”

“妈,你也真……”红革看着母亲不知说什么好。

租书店的顾客也不全是彭傲这样沉迷武侠和言情小说的中小学生,偶尔也会有真正的读书人光顾这家不起眼的小店。

一天红革正在整理图书,忽听屋外狗叫起来,出去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红革瞧他依稀有些面熟,猛地想起是在周老师家有过一面之缘的薛远,招呼说:“薛大哥,你来了!”

“你认得我?”薛远打量着红革有些奇怪。

“我是一中周老师的学生,好几年前咱们在周老师家见过一次。”

“是吗?”薛远对红革平添几分亲切,“好几回路过你这儿都想进来瞧瞧,怎么样,生意还可以吧?”

“对付干吧,单位放假领不来工资,好歹寻个活路。”

两人进了屋,红革张罗沏茶,薛远走到书架前随意翻看。翻到一排文学名著时,薛远扭头问红革:“这些书都是从周老师那儿拿过来的吧?”

“是呀,”红革说,“你怎么知道的?”

薛远一笑:“这里面好几本书我都从周老师那儿借过。”

薛远翻看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想租的书,这时红革端茶过来,两人便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薛远说:“我那儿倒是有不少这些年积攒的诗集和诗歌杂志,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拿过来,让大家看看。”

“行啊,”红革说,“我正想多收购点书,你拿过来,值多少钱我给多少钱。”

见红革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薛远笑道:“那些书都是我的宝贝,你想买我还不卖呢。我的意思是我把书放在你这儿,让大家免费借阅,让更多的人受到诗歌的熏陶。”

听明白薛远的意思,红革一口答应:“这是好事儿,你把书拿过来吧。”

第二天薛远便把自己珍藏的许多诗人的诗集和各色诗歌刊物搬了过来,嘱咐红革务必仔细保管,借阅尽可借阅,但千万别弄丢了。

当晚红革和春枝坐在桌子前,小心地给薛远的书刊每本都包上书皮,并且在封面上郑重写上“私人藏书,小心爱护”的字样。但很快他们发现干的活儿纯属多余,每个来租书的人进屋便直奔武侠或言情小说而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拿起诗集诗刊翻看一眼。

十一

在家人悉心照料下,春枝怀胎十月顺利产下一个男婴。红革坐在床边,瞧瞧儿子粉嘟嘟圆滚滚的小脸,又看看妻子疲惫苍白的面孔,又是欣喜又是怜惜。春枝向他微微一笑:“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吗?”红革说:“还没想好。”春枝眼波流动,说:“要不就叫林兴吧。”“林兴?”红革仔细品味,“是说林区再兴旺起来?不错,就用它了!看不出我老婆还挺会起名字呢。”春枝笑了。

春枝奶不旺,孩子只能以喝奶粉为主。红革揣了二十块钱来到百货商店的奶粉柜台,粗粗一眼扫去,稍好的奶粉价格竟都在十元以上。售货的小姑娘热情地向他介绍国外进口奶粉的优点,红革说:“别介绍了,挑最便宜的国产奶粉给我来两袋吧。”

儿子过了满月,红革对春枝说:“我还是出去打工吧,怎么着也得把儿子的奶粉钱挣回来。”春枝眼圈登时红了,半晌说:“去就去吧,你放心,家里老人孩子我都会照顾好的。”

姚淑兰虽然不舍,但现实的窘况摆在那里,儿子不出去打工也实在不行。她和孙连福到火车站送红革,叮嘱了一句又一句。红革说:“爸,妈,你们保重身体,挣了钱我就给你们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