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把老尤从眉头紧锁中拉了回来。
老尤没有理会敲门声,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所有假设都不成立,自己的所有猜想都会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被推翻,他很烦躁,也很受挫。在地区分局已经呆了十三年,一直没有晋升。不是因为能力问题,而是情商不足,现在被局长按在这个根本不会有一点进展的案子上,他更愁,怕是自己后半身前程都要栽在这种鬼见愁的无头悬案上了。
“嗒嗒嗒……”敲门声执着地响着。
“进来!”老尤很烦躁!
推门而进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带着棕色眼镜,皮肤发黄透出点点老人斑,唇边有稀稀拉拉没有刮净的胡茬。
“你是?”老尤没见过这个老人。
“你好你好!真是打扰你了,……你是尤警官吗?”老人很谨慎很小心,语气又很诚恳很胆怯。
“恩,我是老尤。你是?”老尤起身拉下背后黑板上的挡板,黑板上贴满了三个被害人的照片和与各种嫌疑人有关的线索。这是机密。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叫顾成,我是顾天乔的父亲。”说着又是鞠躬,弯着腰,人显得又矮又苍老。
“你来有什么事吗?”老尤一听是顾天乔的父亲语气便有点不善。他刚接到命案时就拜访过多次顾家,顾天乔的父母总是避而不见。让他吃了不少碰壁灰,现在又放下身段找他,无非是所有犯罪者的家属一样,想要挤出一点忏悔的眼泪博取法律宽恕。他老尤一向铁石心肠,不吃这套。
老尤坐定屁股连茶水都不倒,也不准许顾成坐下,这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我……”
“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这挺忙的!”
顾成搓着鸡皮一般的手,浑浊的眼睛盯着老尤,反而看得老尤浑身不自在了。
“警官啊,我这些日子闭门不见你是因为丢人啊。你们怀疑我儿子杀了人,当初你们来抓人,把他按在院子里,街头巷尾的邻居们都当笑话看了,我怎么还有老脸见人呢。可是你们警察不也说了,我儿子有不在场的证明吗?能不能不要让我儿子失业,不要让他整天接受审问啊!”
老尤一听这话就拍案而起,“老头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警察无能抓错了人?还是说你儿子和这些死者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你儿子你当宝贝了,那别人家的闺女别人家的儿子呢?”
顾成吓得缩了两步。不敢再辩驳。
老尤掌心发麻,心里也难受。他痛恨犯罪更痛恨犯罪后不知悔改的人和那些愚钝地一味包庇罪犯的那些亲人。谁没有亲人?老尤也有过。只是现在没有了。
“你走吧。如果你提供不了其他可靠信息或者确凿证据,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有证据!”顾成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你看,警官!这是我家天乔的医疗证明,他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过,所以他左边的肩胛骨是钢钉接上去的,他左手是没有握力的。就算是有,也只能提三四斤的东西。他左手是没有力气掐死人的。”
“警官你看!你要还我
家天乔的清白啊!我家天乔真的没有杀人。很小时候都很乖,现在也是!”
“你别说了!”老尤被吵得心慌。他连忙拿起证明,心里的惊讶没有显示出来。越来越多的证据指明顾天乔并不是杀人犯。他清晰地记得三份尸检报告中写着被害人被双手掐住喉咙窒息而死,而且左手用力很猛。还有从现场的各种迹象表明凶手用惯左手,应该是左撇子。
不是顾天乔,是谁?谁又能和三位死者都有关系?
而且问题又来了,怎么会有人和顾天乔长得一模一样?
两个人长得相像并不足奇,但是不会长得一模一样,监控录像中的杀人犯走路的姿势都和顾天乔一模一样。
会不会是有人整容成顾天乔的模样?杀人放火就是为了栽赃陷害。
不成立!老尤查了顾天乔祖宗十八代的资料,社会关系及其简单,顾成升职的时候给领导塞红包也不过装了两千块钱。顾天乔不吸烟不酗酒,住着简简单单的单身公寓,和街坊邻居相处极好,在办公室也从未与人发生过口角,性格温和,他的同事们都评价说他像一团棉花,软软的,你想硬碰硬都行。偶尔泡泡夜店还是别人请客才去,私生活干净得查不出什么。
X光片上骨头与骨头的连接处有一根五公分长的阴影,应该就是顾成所说的钢钉。
老尤又进了死胡同,他现在该怎么办?除非自己有天眼,才能查出来另一个顾天乔到底是谁!
老尤扔下证明单,双手叉在头发里,绷着双眼问顾成,“老头,你告诉我,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谁是左撇子?或者你知道你儿子认识的人里面有谁是左撇子?”
顾成收拾纸张的手一顿,慌乱了。“我怎么知道?我都没有注意过。应该……应该没有吧!我不认识什么左撇子的人!不认识!”
老尤没有注意到顾成哆嗦的手。顾成匆匆收拾东西离去了。
老尤又陷入死局。
顾成走出警察局,带上口罩和帽子,如果不这样全副武装他根本走不出自己家的那条巷子,他会被邻居们的口水和白菜叶、拖鞋或者斧头打死的。
顾成好久没有晒过太阳,半年多了,他和他早年离异又因为“顾天乔杀人案”复合的老伴只有在天黑下来才敢出门买点东西。今天的太阳真好。金灿灿的。像天乔妈年轻时候的笑脸。他佝偻的身躯挺直了一下,他记起,那年顾天乔刚市里很牛的一所大学录取,他非要拉着已经不是他妻子的顾天乔母亲去那所大学游玩。他们每个人都戴了一副太阳眼镜,像三只蜻蜓。
顾天乔报道后他和天乔妈在学校又呆了好几天。还见了顾天乔的三位舍友。他们请三个小伙子一起吃饭,希望在未来四年的大学生活中能够多多照顾自己这个霸道不足,乖巧有余的儿子。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儿子住的下铺,他上铺是一个东北小伙,皮肤有点黑,个子很高,肩膀很宽,很壮实。他一直担心天乔会被那种看似鲁莽的男学生欺负,没想到吃饭时发现这个东北小伙很朴实单纯。
都过了七、八年了,他还记得当时他审犯人一般质问东北小伙的场景。
“你是
东北哪里人?”
“叔叔,我是锦州的。我其实不太会说东北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什么真啊假的?”
“叔叔,我叫蔺贾!蔺相如的蔺,西贝贾。”
“咦?小伙子你是左撇子吗?用左手拿筷子?”
“哦,叔叔,我没有挡着您夹菜吧?我小时候不是左撇子的,但是我娘听人说左撇子聪明,就非要打着我让我用左手做事,小时候可爱挨打了,所以我特想到省外读书……”
“爸!你别问了,你还让我们怎么吃饭啊!”
“不问清楚怎么放心把你放在这些大家伙里面?”
“顾成!你儿子是个男人了,你能不能不要像个闺女一样惯着他啊!”
“儿子,别管你妈,多吃点,也吃胖一点。谁欺负你了你给爸说,老爸给你撑腰!”
……
顾成想到这些话突然有些晕眩。脑子里是蔺贾高大魁梧的身躯,和用左手熟练夹菜的姿势。
他不想再听到有关左撇子右撇子的词了。他只想回家。
他知道有时候有一些秘密是到死都不能说出来的。他恨不得这会马上见到天乔妈,看她最后一眼自己就带着说不出的秘密去死。因为保守秘密实在是太难。尤其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顾成过了马路,看着地上自己黑漆漆的影子,影子被台阶折成了好几段,扭曲,沉默。又抬头看看警局的大门,他害怕,犹豫,忐忑,无助。他是多么想冲进去说出真相。可是他不能。他签下了契约,说出秘密就万劫不复。可是他不怕万劫不复,他怕这个秘密不仅毁了自己,还会毁了自己不知情的儿子。
顾成艰难地走向汽车站牌,等啊等,今天的公交车好像被太阳晒得蒸发了一样,半天都没有一辆。
难道上天是想让他去坦白的吗?说出真相,或许谁都不用煎熬,说出真相就没有人再被杀害,自己的儿子也能得到另一种解脱?顾成的心里矛盾着。
一个声音从警局方向呼喊着他,让他坦白。另一个声音从身体内发出让他闭嘴,让他沉默。
顾成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头要裂,心要撕碎了。
他迈开步子踏着影子,太阳跟在他身后,他的步伐很快,太阳被甩在远处,快的影子都有点跟不上自己主人的拍子。
现在警局就在马路对面。顾成停顿脚步。他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气魄,他宁可希望自己是中风了,躺在床上只会流口水。
顾成觉得什么都不想,直接再进警局。走到了马路黄线出,他踩在黄线上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和天乔妈妈约会的情景。他大胆奔放地拽着天乔妈妈的手,使劲捏着,过马路时车很多,天乔妈妈站在黄线上对顾成说,站在黄线上是最安全的。如果车辆压黄线,人被不小心伤到,可以获得全额赔偿。
顾成突然间眼前一黑。
“喂!老人家!小心!”
“嘭!”
一辆公交车赶时间一样,把顾成撞得翻滚了好远,嗖得一下就开走了。
地上血慢慢溢开,溢成一片扭曲的,鲜红的,影子的形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