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五章 生命坡(下)

三尖顶的南侧天脊,正起大风,吹得那标志性的风叶轮持续抖颤转动,好像下一刻就要翻去山崖之下,偏又始终不倒。

血妖有些烦躁,他挥开几乎要打到身上的“根须”,等待电话接通。

还好,等待时间虽长,最终还是通了。也不管那边怎样,他第一时间就顶着飙扬的风声嚷嚷:

“我说,这个调子起的太高了吧?

“本来以为你能带飞,结果搞了半天,是想着把大家浇成水泥柱子,这谁受得了……哎,你在哪儿?”

对面好像环境也挺复杂,噪音不断,似乎有轰隆隆的雷鸣或者是爆炸声,此外还掺着一个女声,明明声音还算清晰,但具体说什么,偏听不真切。

隔了一两秒钟,那边才回应:“是说在内部论坛的发言吗?生命之坡那段?”

“还能是哪个?”

血妖回头,他在天脊上走出很远,与其他人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但他心知肚明,此时绝对有人正竖起耳朵,监听这场通话。

而且,这些人绝对会把本次监听的结果,作为未来行事的研判依据。

他本不想打这个电话,起码不是在此时此刻。但当下的形势、他本人的立场乃至多年来经营的人设,都逼着他要把姿态摆出来。

起码给自己一个缓冲。

对面不急不缓地再度确认,只是青春期的公鸭嗓,与整体节奏不甚匹配,多少有些古怪:“是说强者和弱者的定位吧,你带入的是强者还是弱者呢?”

“老子当然是……我没带入,只是就事论事。”

血妖下意识给自己一层“中立”的保护,但很快就觉得没意思,吐槽道:“现在搞相对概念有意思吗?从你说话的口气看,肯定是要填进去超凡种啊,至少我周围这一圈子,都是这么理解的。

“我说,你都这位置了,又是敏感时期,说话考虑一下影响嘛,别动不动就要填人进去啊罗老板!”

对面背景噪声稍微降下去一点,罗南的话音越发清晰:“我从来就没有说‘填进去’这个词儿,只是说‘支撑’和‘维持’。”

血妖迫不及待:“那就给大家说明白……”

对面却又一笑:“当然,毋庸讳言,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不少人,像你理解的那样‘填进去’,说不定包括你,包括我……不过你的可能性不大,只能说是‘有概率’。”

“我说,你这么讲合适么?”血妖给气乐了,这棒子还明确砸到自家脑袋上了,“哪怕老子生性乐观,也架不住你这么插旗……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重说?”

“嗯,可以。”罗南从善如流,“我其实是在讲一个遗传种族群的‘布法’进程。”

血妖挠头,感觉自家嘴脸都不用妖化,都有变成哈士奇的趋势:

“哈?”

“我记得我放出来‘真传科’的技能树了,上面有这个科目吧。”

这个血妖倒是有点儿印象:“所以呢?”

“所以,一个遗传种族群的‘布法’进程就是这样:它需要搭建一条漫长的、坡度适中的、向上的路,亦即‘生命之坡’,以此突破天然的刻印在基因里的限制——这个可以理解吗?”

血妖咧咧嘴:“大概吧,就是打开‘基因锁’呗,这些年不少人在吹这个。不过既然说到基因这层面儿,我就更不明白了,这和我被诅咒‘填进去’有啥关系?”

说着,血妖扭头,看向仍在天脊上逗留的其他人,声音压低了些,低到有点儿咬牙切齿:“人类混到进一步,把老子摆上解剖台就能解决问题了?把现在这些超凡种全填了坑,就能找到路径了?”

“显然不能。”

罗南似乎在笑,又似在叹息:“‘布法’哪有这么简单?整个进程,要考虑到个体的寿命长短、种群的繁衍生息;要匹配宇宙中最普遍的环境,也需要适当的提高标准,更有效拓展范围;它总体是面向未来的,然而未来不可知,就需要有可以不断修正的灵活性。

“当然,我们可以先不管‘灵活性’的问题,那必然是要有一个超级文明的底蕴为后盾,才有余力去考虑;也可以先把‘匹配宇宙环境’……起码是‘提高标准’先放放,这是实际接触阶段的任务。可哪怕是前面那些,要妥善解决,也太难了。

“这个阶段的任务,就是要在人类种群毁灭之前,建构起‘生命之坡’,最关键不是把谁浇成水泥柱子的问题,也不是牺牲谁、献祭谁的问题,一切的一切,只在于‘坡度’。”

“坡度?”血妖思维被罗南带飞了,下意识询问。

“是的,坡度。”

罗南的公鸭嗓依旧,但血妖基本上已经忽略掉这个元素了。

“‘生命之坡’,其实就是种群的‘布法’进程,其进度曲线,不能太平也不能太陡。

“坡度平了,发展不力,迟迟产生不了可以验证‘布法’架构的强者、先行者,基本上就很难熬过时光洪流的冲刷;

“坡度陡了,急功近利,强者、先行者积累到不了那个份儿上,没有形成较稳妥的方案,就迫不及待冲关,以至很快损耗殆尽,便会后继乏力,依然形成不了适合整个种群的‘公版架构’。

“‘坡度’是如此重要,所以哪怕是划时代的强者、先行者,也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适当的节点,才能起到那份‘支撑’作用,提前或落后,都没有意义。

“至于到时候,是谁‘填进去’,并不是由我、由你或者由其他人来决定,而是由这个漫长的爬坡时代,从一代代人中,一层层地筛选出来。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这个进程规划更为合理,不能平也不能陡,对进程中的每一次关键节点都有效记录,让每一次、每个人的‘填入’都彰显其价值。”

血妖一边听着,一边注视三尖顶的天空。百峰君的“根须”不时侵入他的视野,给他干扰,但其实比不过他自生困惑之万一。

罗南讲了很多,信息量很大,隐藏的背景更是深邃,但其实,血妖大

概能听懂罗南在讲什么。

就好像,现在某个层面的人,基本上都知道……起码是都能猜到,那位“地上神明”得以横空出世,支撑起他的多半是某个“地外文明”的知识体系。

正如这个层面的人,当年猜测李维那样。

罗南此时所想、所述,或许也只有将视线投向茫茫宇宙,面向无边星海,才会有这样的具体设计,以及要将它落实的气魄和手段。

可是,这也太远了……

又或者,那片猜测中的星空,其实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血妖庆幸现在是白天,他不至于陷落到那无边的星空里去。他努力让自己回归现实,用力地嘿嘿地笑:

“你老说漫长、漫长,究竟怎么个漫长法?说出来,让人心里有个数啊!”

“目前我估计的‘生命之坡’的建构计划,大约就是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之间,嗯,正是一个‘百年序列’的周期。”

血妖差点儿又去问什么是“百年序列”,好不容易忍住了,强行保持话题不走偏:“看样子真是个大计划。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星球上像你这样考虑一百乃至一百十五年之后的事儿的人很少很少,大家心里面都揣着别的事儿呢,说白了人人皆有私心……”

说到这儿,血妖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苦口婆心又往下讲:“罗老板,你看,你说了这么多,又讲什么‘时代筛选’,可说到底,这什么‘布法’、什么‘生命之坡’,哦,还有你之前说起的什么百亿计划,大概也在此列。

“这种扭转整个时代方向的大手笔,依然是出自你手,等若由你来决定这颗星球未来的走向和命运——我不是说你没这个资格,前五十年是李维,现在是你,也没什么不妥。可是,你该听过那句话,始作俑者……”

“其无后乎?”罗南很配合。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家……好吧,就是现阶段的超凡种里面,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正好卡着节点,被‘时代’给筛选出来了,要‘填进去’当桩子。不管过程细节是怎么样的,他们的怨气肯定还是指向你的。”

说着,血妖又一次回头,去看天脊上那些人。其中几位,也正向他投以叵测的眼神。

血妖亮给他们一根中指,回头继续道:“同理,以后一百年、一百五十年,所有被筛选出来的人,他们或许会憎恨这个时代,但第一个确切的憎恨的目标,还是你啊!”

罗南似乎在笑:“憎恨么?”

血妖恨不能伸手过去揪他的脖子:“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也有资格不在乎,你眼里面动辄就是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的大计划。可现在的问题是,你和深蓝世界那边的冲突,就是一触即发!

“这种时候,首先还是抓紧时间争取力量好吧?说句最现实的话,阵营永远要比原则重要,输掉了现在哪还有未来呢?”

血妖把话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掏心掏肺了,但仍然没有得到罗南明确的回应,只能是叹着气勉力支撑:

“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你现在铺的摊子实在是太大了。从巅峰会议之后,基本上没有消停的时候。目前在地球上你对李维确实是全面攻势,也没有谁会表面上违逆你的意思,但是……”

罗南打断他的话:“把阵地怼到其他人门前,耍一阵子花枪,是为了日后提条件、谈价码,不是要一刀见血的——你教过我,我记得。”

血妖明显愣了几秒钟:“你记得啊!所以……”

“所以,这才哪儿到哪儿?”

罗南固然是公鸭嗓,但他的表述,从头到尾都清晰明确:“我做了很多攻击性的动作,却并不认为由此获得了纵深。因为李维还没有真正出手,一旦他出手,形势可能会立刻翻转。

“我也并不认为这就踩到了大家的底线,因为到现在为止,很多人还什么都没有做,也并没有踩到雷,不知道他们所面临的真正的境地。真到了那一步,很多人会换一个角度去考虑的。”

血妖脱口而出:“你是说山君?”

罗南就笑:“看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啊。”

血妖却笑不太出来,他觉得罗南强硬得超乎想象,这不在于杀几个人,喊几句口号——而在于有明确的战略目标、有达成目标的措施、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以及扎实的执行落实能力。

当一个搞前沿理论的走出实验室,摇身一变,成了工程师,而且要立刻践行他的理论成果,事情就变得比较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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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时候的罗南,还比较喜欢说一些理论问题:“你说大家只顾着眼前,我觉得不一定。现在,最开始的‘缓坡’还没有搭起来,大家就考虑‘陡坡’怎么建,看得也是相当远了——其实,我以为你们会非常紧张‘坡度’太平的问题。”

“什么意思?”

“低平的坡度,就代表着进度的迟缓。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大家’里面的很多人,未必能够熬到被浇成水泥柱子的时候,嗯,也包括你。”

“呸呸呸,老子都到这个层级了,长命百岁还是没问题的。”

“是吗?是谁说自己再过一二十年,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

“……”

“要不,你给我指出个一百岁的超凡种看看?”

血妖一时恼羞成怒:“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畸变时代开启才多少年?大家接触超凡力量又才多少年?哪那么容易出来百岁超凡种。哦,倒是有那么几个年龄快要到站的,还让你给干掉一个。”

他说的是宫启。

罗南没理这茬儿:“我只是想说,高能环境、畸变环境以及那位李维导师给你们规划的路径,这几项结合起来,无论是外部环境还是内部逻辑,都不足以支撑你们,乃至于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种群太长时间。”

血妖静默了几秒,出奇的没有置疑,只道:“这是你的研究成果?”

“嗯。”

“那你所说的‘太长时间’是指多少?七十年、五十年?”

血妖基本上是拿罗南

的“百年计划”上限对半砍的,但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

“我不知道。”罗南说得坦然,“具体的年限,需要综合本地时空、雾气迷宫、深蓝世界以及李维的计划和作为再加以评估。所以我才希望大家一起去探险,把情况弄得更清楚一些。”

血妖嘟哝:“你这个理由可是一点都说服不了人。”

“那就且行且看吧。”

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出口了,血妖也没力气再继续苦口婆心下去,只能是先缓冲一下:

“嗯,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大家都好奇的很。”

罗南也简单回应:“准备一些探险的设备载具之类。”

“载具?”

“探险预计需要不短的时间……你可以长时间在雾气迷宫中停留吗?”

血妖挠头:“这个还没有试过,据说是挺费力的?你连特殊载具都能准备,看来是真想着从里面中挖掘出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说,你那个破烂口号,让这场‘探险’横生变数。”

罗南不再理会“口号”“调子”的事儿,只道:“现在载具还在做最后的测试,大概就是今天吧,我把载具的组构方式给你发过去。

“精神侧应该没问题,主要是肉身侧,情况各有不同,要看看能不能拼装起来、用起来适不适应。你人头熟,可以多发几个,然后给我反馈。”

再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未达成目标的血妖悻悻挂断通讯。

没有了本地时空信号的干扰,罗南抬起头,注视前方昏暗破损的钢铁甬道,手扶残壁,继续慢慢往前走。

葵姨的声音继续缭绕在耳畔,不断提示各有关区域状态,以及多个监控目标的战损情况。

纯正的天渊通用语,让罗南恍惚又回到了那场独特的梦境中。只是此刻,他身边不再有那个矜持又热情的年轻公士——那个梁庐,大概率已经化为雾气迷宫之中无穷尽沙尘的一部分,伴着日轮绝狱,无休止运转。

那么,梦中的中继站又是什么呢?

是那位特意剥离出来的年轻时代的记忆?

是引导地球上可能的传承者的虚拟课堂?

还是残余的碎片与当世些微的勾连?

罗南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穷根问底,他只是一点一点咀嚼着中继站里获得的知识记忆。将那时的收获,与新知的背景相融通,试图从中发现更多的可能忽略的细节。

目前,他还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只是让他当前所在的区域——位于雾气迷宫深处、他“手搓”而成的“战场时空”中心的“基地”,与梦中的中继站越来越相近。

复原梦中的“中继站”基地,本就是他“手搓时空”进程中,一个执念般的愿望。

如今这个执念,正一点一点的转化为现实——至少渐渐入门了。

除了近期天渊文化课学习渐入佳境以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葵姨”的复归,带来的外接神经元资料信息查询和整合能力的大幅提升。

罗南甚至已经开始打造基地核心区域的“蜂巢”结构,基本完成了它扭结贯通本地时空与空间断层的复杂时空架构。

当然,这也是“战场时空”比较好揉搓的缘故。

接下来就是缓慢复原四万多个“工蜂格”模组以及它们所拼接的成百上千个功能区,以及贯通整个基地的复杂管网,让“中继站”重新拥有了“葵姨”这个大脑之后,也重新搭建起心脏以及血运、神经系统。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工程。

哪怕罗南在“战场时空”几乎等于是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哪怕有“葵姨”支持,相应资料几乎一应俱全,要完成重塑搭建也绝不容易。

更何况,这只能算是罗南紧张工作之余的“小小娱乐”,不可能在上面消耗太多时间;有时候“战场时空”的模板建构出岔子,也要毫不留情全部砸掉……如此反反复复,进度也就不要太奢求了。

反正罗南也乐得在这里钻研,精益求精。

此时罗南已经来到了基地的“前沿阵地”处,视线先划过周围几处破损严重的永固型基建模块,才又投向前方荒芜的原野。

激烈的、混乱的战斗还在继续。

基地的战斗机器、荒原上游荡的妖魔异形、天空中磁光云母映射进来的阴云平台以及时时刻刻大量生产的缝合怪,彼此征伐、拼杀,无休无止。

用它们的战斗检测“战场时空”一切有可能的弱点和暗伤,也在检验彼此的强度与合理性。

在没有捕猎任务的时候,“战场时空”基本上就是这么运转的。不过,随着罗南持续“折腾”,近期又有了新变化

阴云中,裹着刺眼光芒的人影从天而降。

辉煌光芒仿佛液化了,在那人身外形成了犹如实质的战甲。然而当下的形势,似乎并不能体现出战甲的防御能力,单只是从中迸发出来的明光,便是无比的犀利,当者披靡。

无论是有“战争领域”加持的战斗机器、磁光云母打造的缝合怪集群,还是那些沾染了雾气迷宫强者领域残留的妖魔异形,但凡是沾着,基本上都瞬间被洞穿、燃烧、融化,几无一合之敌。

以至于某个刚刚从阴云外回返的测试人员,必须要绕一个大圈儿,才能赶到罗南的位置。

蛇语所乘坐的载具,几乎是落地便解体,转化为如灰雾般的烟气,缭绕在身畔,又次第收回到隐默纱里去。

这是她对于载具的独门应用方式,也体现出该载具的良好适应性和可塑性。

罗南看她一眼:“亚波伦还没到?”

蛇语仍是坚持恭敬又疏远的礼节,先欠身向罗南致意,才回答道:“亚波伦先生大约是离得远了些。”

说罢,她扭头看向那处仿佛太阳坠落的区域,不由轻声赞叹:

“这就是真神的战斗模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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