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荑对着木片上所书辨认手边药草,默背它们的名字、属性和用法。门口传来重浊的脚步声,她心道:“美荇终于回来了。”
来者果然是美荇。
两人相差不过两岁,美荇小点,但她人高马大,又肥硕,看着倒像胡荑的姐姐。
胡荑见到她便抛开手中木片,问她可打探到了什么没有。美荇将白虺才在会上说过的话一一告知她。
胡荑跳了起来:“白叔叔要去楚国?式夷不过是我爹当年派去蛮荆的一个小卒子。他死了,随便再派个人去便是,为何要他亲自出马?”
美荇道:“我求求你听听别人说的话。我刚才说了,式夷可能死于蛊毒,族长是去调查这事的。”
胡荑心思在别处,她问道:“他有没有说带谁去?”
美荇摇头:“这个不知,但应该不会带你去。你名义上还是我们胡家未来的当家人。你留着,也省得其他人动歪脑筋抢这个位子。”
胡荑杏眼一瞪:“留着?跟这帮废物学巫术,以后纵然成了一帮废物中比较不废的那个,却又有什么用?不行,我得亲自去问白叔叔,让他带我一块去。跟他学好了本事,回来还怕收服不了那群妖魔鬼怪?”
话虽这样说,胡荑和美荇一样,想到要去见白虺,终究有些发憷。美荇犹其怕白虺,她建议:“不如先去问问小白?她或许……”
胡荑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这是狗急跳墙。她整天一个人呆着,到现在大概连五大家族的姓氏和十大长老的名字都记不清,你还指望她能知道白叔叔带谁去楚国?”
美荇连着遭她抢白,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叹道:“反正族长一定会带她去。”
胡荑不作声。
她俩正说话,外面骚动起来。美荇最好事,忙出去打探。
几个灵山族女孩子交头接耳,满脸兴奋。美荇上去一问,说是太子展君正跟白且惠求婚呢。
几个女孩都要去偷看,美荇不甘落后,也跟着她们跑到一处墙角。那儿早已趴了一堆人。
庸国太子展君刚满十六岁。他个头不高,但身姿挺拔,相貌堂堂。相比之下,白且惠十一岁,才到他胸口。
白且惠随养父入宫后,不时看到展君,但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展君每次来,都是找胡荑,两人说说笑笑,很是趣味相投。只有几次,白且惠发现展君在看她,她看回去时,他却又迅速转开了眼。
所以这次,展君一来就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带到室外无人处,她只觉莫名其妙。
展君满脸怒色地往白且惠手里塞了块暖暖的东西。白且惠摊开掌心,见是半块红色暖玉,雕成蟠螭形状。展君伸出自己的手掌,那里躺着另外半块玉。
展君郑重其事地道:“这对暖玉,是我太奶奶给的,我从小佩戴在身。现在,你拿半块,我拿半块,方便我们以后相认。”
白且惠睁大眼:“认什么?”
“认夫妻。我们这就算定亲啦。”
白且惠吓一跳,下意识地把玉扔到地上。展君又惊又怒,白且惠以为他要打人了,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展君却只是弯腰捡起玉,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白且惠见他红了眼眶,顿觉愧疚,她安慰他道:“你别伤心。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不大认得你。”她心里又补充一句:“你不是喜欢胡师姐吗?”
展君哀伤地看着她,道:“且惠妹妹,我很早就下定决心:非你莫娶。我每次来找胡荑,多半是为了见见你。我想着过两年,等你懂事点,我再跟国师提亲,实在想不到他可能会离开庸国,还要带你一起走。这半块玉,就如同我本人,你可以先不答应我,但请你允许我时时伴在你身边。”
展君不由分说,再次将半块玉塞入白且惠手中,然后转身离去。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各自找人议论此事去了。
美荇和几个女伴回到胡荑处,她还在看木片辨药草。美荇将庸太子求亲一幕细说了遍。几个女伴七嘴八舌,好奇白且惠不声不响,是何时勾搭上太子的。她们又为胡荑不平,说到后来,言语难免尖酸刻薄。
胡荑虽说有些不快,但对白且惠倒高看了半眼,她为白且惠辩解:“她懂得讨好庸国太子,还算有点脑子。”
被称赞“有点脑子”的人,这时握着半块定亲玉,却像抓了个烫手山芋。她越想越不对,只好去找白虺。
白虺正在屋中整理一箱简书,看见白且惠手里抓了块玉走进来,便明白了。他故意逗女儿道:“唷,收了定亲信物,这是要当太子夫人啦?”
白且惠肃然道:“谁要嫁人?我要学好本领,和爹爹一样,当个无所不能的巫师——爹爹,这玉怎么办啊?”
白虺听了这话一阵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刚见范菁,便向她求婚,被她一口回绝。他追问原因,她也是说,谁要跟个陌生人结婚,她将来可是要当灵山族长老的。白且惠可见是她女儿了。
白且惠见父亲走神,便拉拉他袖子,引他注意。
白虺摸摸她的头,道:“这次我带你去郢都,我们可能会碰到……会碰到从前捡起你的人……你是不是也很想见她?”
白且惠感到父亲的掌心炙热,他像块烧着的炭火,突然充满了热量。
白且惠早知道自己是被族中一位巫女捡回来的,但每次只要提到这人,大伙儿便避之不及,好像这话题是洪水猛兽,白虺也会变得神色怪异,且事后总要消沉一阵子。白且惠察言观色,渐渐学会了将这人只放在心中。但今日瞧白虺情形,似与往日不同,她忍不住试问:“捡起我的,到底是谁?”
白虺道:“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捡到你的时候,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岁。”
白虺的思绪飘到远方。那时他和范菁刚确立关系,年轻的范菁,活泼好动,一天一个花样,总叫他幸福又烦恼。那一日,她不知怎地,想起来要去山里抓只小猴子,和他一起抚养长大。他们刚入山,就遇到一支送葬队伍。
那支队伍打着鼓唱着丧歌,歌声至今仍不时萦绕在他耳畔:“东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谁个孝家开歌厂?引得四方歌师来……”
送葬队伍顺着人工搭建的竹台爬向悬崖中的洞穴,他和范菁便走开,去找小猴子。他们没找到合适的小猴子,在山溪草丛里疯玩了一场,回程时,又碰到那支送葬队伍。他们显然已将死人放入棺中,完成了封棺仪式,正顺竹台爬下来。大概天快黑了,他们没拆竹台,直接回去了。
范菁忽然拉着他道:“你有没有听到婴儿哭声?”
他不太确定。
范菁偏说她听到了,飞奔过去,顺着竹台爬到了悬崖洞穴处。他只得跟上。
洞穴里摆放了十几口棺材,在一具新棺上,扔了个小婴儿。
这类事本不稀奇。许多山民穷困潦倒,孩子却母鸡下蛋般生个不停,养不起,便送人,或干脆一扔了之。也有全家大人死绝,孩子没人养的,也只好扔了。
这婴儿运气好,遇到了范菁。范菁将她抱出死人洞穴,落日霞光映照下,只见孩子肤色雪白娇嫩,眉眼口鼻端正可爱,虽是婴儿,已隐隐然有不同凡俗的气质。
范菁看了大喜,她道:“白师哥,我不养猴子了,我们就收养她吧。从今天起,我是她的妈妈,你嘛,”她眼珠一转,亦喜亦羞地道,“就是她的哥哥好了。”
白且惠晚些时候,才又找到机会,要白虺把半块蟠螭玉还给展君。但白虺说,她自己收的,要还自己去还。
白且惠内心斗争了半天,到底没胆子去找展君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