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三回之请缨

庸率江汉诸国攻楚的消息如一群乌鸦,飞得到处都是。

庸人尚未出动,但与他们暗通款曲的麇与百濮已从西南攻楚,到了阜山,现师于大林。另有余蛮部落从东南攻过来。

中原诸侯似也蠢蠢欲动。为防他们趁火打劫,楚国北境申、息两门关闭,无入无出。

楚国百姓多少年没有经历过遭人侵犯的危机了,一时间群情激愤,斥责朝廷无能。

百姓的愤怒原是冲着旅去的,但不知谁将旅上朝那日的事加油添酱传了出去。人们说,楚王倒是有意出兵退敌,奈何令尹联合一班老臣反对。话传话,不多久就变成楚王以死相逼,不向敌人退让半步;令尹却以下犯上,宁可迁都,也不出兵。人们猜测,令尹势大盖主,楚王之所以登基三年不理朝政,怕也是为避令尹锋芒。此时事急出头,又被令尹打压。

原先口碑不佳的旅,突然受到了同情与拥戴,斗椒倒成了欺君罔上、为一己私利出卖国家的奸臣贼子。

婴齐是斗椒的女婿,也是之前很多人心里边代替旅的最佳人选。斗椒风评受损,他自也承担了一部分质疑。

他开仓放粮,本是为了赚民心,但他和斗椒都不明白人心。人心苦不足。如果从来没有,人不会贪;但一旦有了,又失去,大多数人都难免怨恨。

随着饥荒加剧,来婴齐家门口讨粮的灾民愈来愈多,婴齐家储粮告急,不敢再如开始般慷慨发粮。于是,苦苦排队等待的灾民们不干了,敲碗讨粮、唱歌辱骂,发粮时,甚至争夺厮打起来。婴齐吩咐停止发粮。这下更惹了众怒,灾民积压的不满、普通百姓新添的不安,一股脑儿,全冲着婴齐发作。

每日有成千上百的人聚在婴齐家门口叫喊大骂,婴齐闭门不出。斗椒派一队铁甲军来守门,民众骂得更难听了——他们辛辛苦苦、忍饥挨饿,填饱了军士的肚子,可这些军士在做什么?国家危难,他们不敢上阵与敌厮杀,只敢在家里欺负养活他们的百姓。

蒍贾坐车来斗椒府上时,他的府门处也聚集了许多百姓,叫嚷着让斗椒别再做缩头乌龟。

蒍贾见到斗椒,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家厨娘今早出去买菜,被人抢光了菜不说,还用石子打破了额角。斗椒向蒍贾抱怨了一通,恨恨道:“别惹得我性子上来,先拿那伙刁民祭刀!”

蒍贾道:“这可使不得。你知我那日为什么主张对庸出兵?”

斗椒斜眼看着他。

蒍贾道:“我知你急于推倒他,扶立婴齐,但饥荒席卷来,兵灾旋踵至,你此时即便成功,楚国风雨飘摇,你得了又有什么好处?百姓还会将‘误国’的名头栽在你身上。我那日所言的确是实情,你何不领兵征麇与百濮?只要小胜,解了兵危,你回来后,定得百姓拥护。届时你们两方势头,此消彼长。你挟优势逼宫,那是水到渠成。”

斗椒那日事出突然,直觉上抵制旅,所以旅一要他出兵,他本能拒绝。回来后,他已经后悔,听蒍贾一说,又悔上加悔。

蒍贾等着他做抉择。

斗椒思忖良久,道:“我让婴齐去。”

蒍贾挑眉:“婴齐?——嗯,也好。”

斗椒没说话。他也不知为什么,从在朝堂上见到旅时起,便隐隐不安。他模糊地回忆起一些事,觉得还是谨慎些好。他本来要扶婴齐上位,那就让他去挣这个虚名吧。至于他自己,还是要留在郢都,时时监视着旅。

——————

旅进入夭绍房间时,白且惠刚给她涂抹了药,替她将衣裳拉好。白且惠的一缕头发没束好,落了下来,夭绍叫她坐到身前,替她重新梳理了发。

旅在旁边站着看,心里只觉柔软美好。

夭绍梳好了头发,冲白且惠笑道:“那呆子不知道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白且惠低头抿嘴一笑。旅这才过来,也笑道:“一见面就拿我寻开心,也不知是不是我亲娘。”

夭绍拉他坐到自己床旁,嘘寒问暖几句,突然问他:“斗椒这次让婴齐领兵去打麇国?”旅点点头。夭绍冷笑,“你倒是会为他着想,可惜人家不领情,一味防着你。你还要心软到几时?”

旅道:“不是心软。不过斗家对楚贡献不小,子文更是治楚奇才。我已经杀了他儿子,若这次斗椒肯领兵征麇,等我清理了他在朝中余党,他回来,我自然仍给他留一席之地。不过……”

“还说不是心软?这便是心软。那现下他不走,你打算如何?”

旅微微一笑,想和妇人家说不明白“道义”之事,他道:“他既不走,要与我斗到底,那没什么可说,我只能选择将斗家连根拔起了。”

夭绍满意地点点头。她看看白且惠,又道:“婴齐领兵出征,你已同意了吧?让且惠也跟着去。”

旅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不行!”

白且惠对他的反应似早有所料,没说什么,夭绍却提高嗓门,道:“这奇了,自来王师出行,巫者相伴,也不是什么开先例的事,为什么不行?何况,且惠自己想去。”

旅想问白且惠,你自己想去,怎么不同我说?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她就是知道他会反对,所以才先跟夭绍说了,借她的口给他施压。

旅心里苦笑了下,问白且惠:“你怎么突然想跟着去打仗?”

白且惠道:“不是突然兴起这念头。你中毒以后,我试了多种解法,始终不得要领,我早想着去找胡荑拿解药。这次庸伯攻楚,胡荑也出力不小。我听说她联合叶方维长老,正领着一批灵山族弟子在百濮军中兴风作浪。所以我随军去百濮,一则为你求药,一则也整顿门户。”

夭绍道:“听清楚了没?”

旅听得一清二楚。若只有他和白且惠,他还是能够想出理由反驳她这番话,让她去不成;当着母亲面,他却无话可说。

白且惠见旅答应了,便告辞离开。

她走没多久,旅也坐不住,向夭绍道别,直奔苹台。

苹台外无人守着,旅出入这里,如同不周宫。他一个人进来,没走几步,看到白且惠也是一个人,正站在积藻塘旁发呆。

白且惠现在是楚国的卜尹,又是灵山族族长,他近年来看到她,常常被众人簇拥着,很少落单。然而他知道白且惠胆小,即便对着无牙和雀角,也要伪饰一番,不敢全然打开心扉。再多人围着,她也是孤独的。现在这样一个人站着,仿佛倒是她本来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掀起她的袍子。她的背影单薄,腰不盈一握。

旅走上前,想要开口,却先一把从后抱住了她。他现在比她高出许多,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他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撒娇道:“你别去了,好不好?”

白且惠任他抱了会儿,想推开,一时推不开,她道:“你别闹了,我是去替你找解药。性命攸关的事。”

“我都没事了。”

“你本来可以活到八/九十,现在才能活到三十五,你就不怕吗?”

“你听那巫医胡说。人的寿命天定,谁说我一定能活到八/九十?打仗、暗杀、生病,哪一样不会叫我提早完蛋?反正我不要你离开!”

白且惠心里突然有点恼恨,她一用力,挣脱出来。没了旅的怀抱,她背上一凉,却让她挺直了脊梁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旅,问道:“我是你什么人,你不要我离开?”

旅无比真诚地道:“你是我的卜尹大人。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安心。你预测了这次饥荒和兵灾,现在饥荒和兵灾都未过去,我要你留下,继续观卜。”

白且惠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决定不拆穿他,她道:“若论占卜,无牙的本领已不在我之下。你不放心,那我留她下来陪你吧。”

旅还要说什么,白且惠举手阻止道:“我累了,待会儿还要和婴齐商议出征事宜,你今天先回去吧。”

不等旅有机会再开口,她就一溜烟跑回房,将自己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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