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期于殿门

“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幽愤诗】

这世道早就变了,三河骑士、六郡良家子早已不是朝廷征兵的唯一优秀兵源,大量来自并州、幽州、冀州、甚至扬州丹阳的寒家子弟被将校招募入军。是他们组成了大汉朝在平黄巾之后,征伐羌族、戡定祸乱的主力。

大量新兴的将官用赫赫军功冲击着老一辈禁军固守的往日荣耀,尤其是在西园军组建后,更是标志着这些非良家子出身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禁军,不仅与羽林、虎贲这些老牌禁军同列,甚至还在他们之上。

身居上层的将军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军权被新建的西园军主帅蹇硕分走,又有谁会在乎底层的老牌禁军士兵,因为待遇和地位的下降,从而产生的对未来的忧虑和恐慌?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种缘故,袁绍凭什么能号召本应效忠皇帝的禁军敢犯国法,杀入皇宫?何进真有那么大的威望在死后让这些禁军为他报仇?

作为虎贲父死子继、羽林必出良家这一传统的维护者,王昌自然而然的就看不起有过从贼劣迹、又加入羽林的徐晃。更何况对方也丝毫不以王昌是正经沿袭的虎贲而有所敬意,正如侯折所说,这世道确实变了,可王昌这样的人还没跟得上变化。

以至于他说什么都不相信自己身为世代承袭将门子弟,会比一个小吏出身的徐晃要差。

可事实总是无情的给予他沉重的打击,无论是夜袭峣关、还是劝降刘雄鸣、抑或是在皇帝面前从容的陈说军略,侃侃而谈。徐晃一次次的用行动证明,他就是比王昌这个自幼在虎贲长大、眼高于顶的郎官要强。

“可我不比他差!”王昌反复说道,像是鼓励、又像是自我催眠:“我先君是比六百石的虎贲左陛长,我是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我、我……”

侯折摇摇头,说:“那你就该振作,而不是在此自怨自艾。”

这时院子里传来阵阵急促的拍门声:“侯折!侯折!”

一个羽林郎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看见眼泪还未抹去的王昌,鄙夷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他不再看向王昌,扭头对侯折说道:“陛下要去上林苑,诏我等郎卫随行,你快与我去西司马门候驾!”

“我今日休沐,家里还有事。”侯折看了眼别过脸去的王昌,说道:“你们去吧!”

那羽林郎不以为然的瞥了眼王昌,催促说道:“休沐哪有随驾重要?万一你的骑射被天子看中,那可是大好的前程。”

侯折眼前一亮,下意识的回头看向王昌。

“你别带他去!”那羽林郎将侯折拉倒一边,悄声提醒道:“他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带他去作什么?何况他还喝了酒。”

“可……”侯折话未说完,那羽林郎就着急的出门了。

“你快些收拾,我先去司马门等你!记得,是西司马门!”说完他便急匆匆的跑了。

初平三年八月廿二。

未央宫,西司马门。

天空湛蓝通透,少有几团白云缓慢的悬浮着,时不时有几只鸟展翼掠过,追逐着飞过宫墙,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巍峨高耸的门阙下站着千余名羽林、虎贲。

根据新规,羽林中郎将其下共有一个羽林监、三个骑都尉,羽林监领羽林郎、与羽林骑分三班值宿轮流未央宫,其余的一概驻扎城外操练,虎贲也是一样。每回皇帝预备出宫骑射,都是要先在宫门聚集当日值宿郎卫,然后再出城汇合其余的羽林、虎贲。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冠服,佩戴着一样的武器,有的高大雄壮、有的形貌昳丽、有的威武不凡。这些人大都是从关中、陇右等地应募从军的良家子弟,弓马娴熟,知兵善战,是优秀的侍从武官、甚至可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

侯折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父亲以六郡良家子的出身选入羽林,后来战死沙场,他作为羽林孤儿养于军中。如今子承父业,成了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一名羽林郎。

二十出头的青年,有过良好的教育和过人的武艺,总是有封狼居胥、为万户侯的豪情壮志。侯折也不例外,与一同长大的兄弟王昌相比,他对于立功建勋的野心,甚至比王昌的还要大。

然而他天生是个沉稳忠厚、不善阿谀的人,属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被他深埋在心中。唯有见到身边同袍激动亢奋的出征、又兴高采烈的凯旋时,他的心才会有所触动。但这种触动也只是由衷的为他人感到喜悦,并不是阴暗的嫉恨与遗憾的后悔。

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机会,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来。

不仅是侯折,他只是六千羽林军、一万二千南军、三万禁军中所有底层士兵的一个缩影。虽然有许多人像虎贲郎王昌那样为求晋升之阶、选择贪功邀赏,但更多的都是像侯折这样默默无闻、安分守己的锐士。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徐晃那样的好运气,被‘潜规则’了之后,还能凭借几句话获得皇帝赏识,一朝翻身。天子亲自诏拜骑都尉,日后前途无量,与他们这些底层小兵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想到这里,侯折忍不住想起了酒醉不省人事的王昌,当初他若是真的拿下战功、或是不把事情做绝就好了。

徐晃离宫门老远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靠路边步行,他面无表情的平视着前方。

直到靠近宫门时,徐晃的脸上才出现些许波澜,他恭恭敬敬的牵马站在等候着的郎卫跟前,微低着头,以示对未央宫、以及尚未到来的皇帝,表现他该有的尊敬。

侯折看着徐晃高大笔直的身躯,想起对方得知自己的战功被夺后,不仅不闹,反而选择隐忍的做法;想起对方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陈说军略,受到嘉赏的事迹;最后又想起在皇帝对他的评价、同时也是军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哪儿有什么军候?这是我未来的上将军!’

尽管王昌与他关系匪浅,侯折依然忍不住对徐晃投以歆羡的目光,并为徐晃能有今日而感到高兴。良将不被埋没,只要付出了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成就,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才是他学习的榜样,也是他值得留下效命的地方。

至于是不是良家子、是不是世代虎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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