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生病了。”依芙利娜坐在地上,低着脑袋,两只闪亮的大眼睛不时在罗尔身上擦过,而后又畏惧地飞快移开。
“许多人都病了,有的人死了。爷爷……爷爷说外人来到高地,让伦布理神不高兴了,所以降下灾祸。我一路跟着……跟着你们,你们没有人生那种病,所以……所以大家都认为是你们带来的灾难……爷爷病得很严重,呜呜呜……”
眼看着依芙利娜又有大哭的趋势,我和弗莱德连忙把罗尔推上前。罗尔的脸色发青,不情不愿地走上前,依旧用他那冷得杀得死人的声音说道:“别哭了。”这肯定是你见过的最糟糕的哄女孩的方式,但确实有效。听到罗尔的声音,可怜的小依芙利娜把自己的哽咽声硬吞回自己的肚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见她委屈的模样,我忍不住愧疚不已。虽然从客观上讲罗尔的出现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他的表现实在不值得称道。
“罗尔,你吓着他了。”正直的弗莱德把我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带着些许责怪的感情。
“我什么也没做。”罗尔不动声色地说。他说得没错,可即便他什么也没做也已经足够吓人了。
“那个……依芙利娜,你能不能让我们去见见你爷爷?我们有很好的医生,说不定可以帮助你和你的族人。”趁着依芙利娜停止啜泣的当口,我尽可能和善地说出了我的看法。我才不相信那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所谓“伦布理神”会降下惩罚,就算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确实存在,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去虐待自己的信徒,这根本不合逻辑。相比之下,我到是宁愿相信依芙利娜的部族倒霉地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疫病,而这,就应该是米莉娅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依芙利娜轻咬着嘴唇不说话,似乎是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定。
“您看,小姐。如果您不试着让我们去治疗您的族人,我们肯定要在这里打上一仗。或许你们会赢,但会带来更多的死亡,比疾病带来的还要多。我想,这绝不是您希望看见的,也绝不会是您的爷爷希望看见的。”弗莱德抓住时机,进一步劝说依芙利娜。
“我……必须和我的叔叔伯伯们商量一下。”依芙利娜迟疑着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弗莱德说。
“弗莱德……”我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制止我年轻的朋友。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很显然,依芙利娜小姐并不是个能够坚持决定的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宁愿相信正在山坡上虎视眈眈看着我们的悍勇的土著居民们对我们的建议没有很大的兴趣,只要有几个人的态度稍微强硬一点,我们为和平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相比之下,还是让我们陪同依芙利娜一起劝说她的族人机会比较大。
“是的,我们和你一起去。”我重新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我无法在这个危险的时刻抛下我的朋友。
弗莱德看我一眼,同样,也并没有劝阻我做出的这个冲动的决定。他转脸对罗尔说:“罗尔,等我发出信号就带着米莉娅过来。”
罗尔抗拒地摇了摇头,但当他迎上弗莱德恳切的目光时,终于顺从了。
“如果出了意外,一定要坚持到我来。”罗尔一字一顿地对弗莱德说。看着他的脸,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倘若我们真的遭到土著居民的围攻,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一把短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解救我们。
弗莱德用力地握了握罗尔的手,而后把自己的黑色战刀解下来,交到罗尔手中,转过身来,用最亲切和蔼的表情向坐在地上依芙利衲伸出右手:
“带我们去见见您的族人,好吗?”
我真怀疑还有什么人能够拒绝这个样子的弗莱德,依芙利娜有些恍惚地伸出手,在我们的搀扶下站起来。
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土著居民的中间。
“依芙,你怎么把这两个男人带过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伸手拨开周围的人群,三步两步抢到我们身边,手足无措地抓过依芙利娜,语气中带着些许气愤,但更多的是担心。
“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神志还清醒吗?没有中什么巫术吧……”这大汉捧起依芙利娜被染料涂花了的小脸不停地打量,还翻开她的眼皮左看右看。
“艾克丁叔叔,我没事,他们是……”依芙利娜躲避着大汉关切,试图向她的族人介绍我们,却被那个叫做艾克丁的打断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对小依芙做了什么,我一定拆了你的骨头!”艾克丁高叫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是一根根钢刺,恨不能被他脸上大块的肌肉挤出皮肤。
“啊啦……吧吧……多……多……那个,多什么来着。”我摊开双手,努力作出一付友好的样子,试图把红焰教给我的表示友好的土著语言再大声说一遍。倒霉的是,当话已经冲出嘴边的时候,我忘记了后面的词汇。
真见鬼,我想,土著语言真是拗口。
那大汉愣了一下,而后面部原本紧绷的表情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溃下去,一直到露出他粗黄的牙齿。他似乎意识到在这个时候面对陌生的潜在敌人笑出声来并不是件高明的举动,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就在他勉励支撑自己的尊严时,依芙利娜忍不住大笑出来。她的笑声就仿佛春天原野碧绿的颜色一样清脆,带着极强的感染力。
“哈哈哈,不是多多什么,我教你吧,是啊啦吧吧多布森,我们是朋友的意思。哈哈哈……你不是刚说了一遍吗,怎么那么快就忘了……”
有了依芙利娜的带头,周围的土著人们再也忍不住笑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其中那个艾克丁笑得尤其豪爽,几乎恨不能滚倒在地上。
“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人,这个白痴太笨了,哈哈哈……”
弗莱德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边,几乎让我相信了他并没有把我刚才的丢人举动放在心上。不过他通红的脸孔出卖了他。
起码,他们不太可能二话不说就把我们俩活剐了,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开端。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好不容易,主人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艾克丁稳定了一下情绪,粗声大气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尽管他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找到刚开始那种蛮横的感觉了。
“我们听说了您的族人的遭遇,对此我也深表遗憾。我们并不希望与伟大的伦布理神勇敢的子民交战,我们尊敬伦布理神仅次于尊敬战神。我们有很好的医生,希望能给您的族人提供更多的帮助。”只要给弗莱德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就能够赢得大多数人的好感。听他恳切的言辞,这些淳朴的土著居民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只是在片刻之前才听说过“伦布理神”这个名字,至于他是长是扁是方是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然,所谓的“仅次于的尊敬”就更是连亡灵都不会相信的鬼话了。
“大祭司说,是你们这些外来人闯入圣地,带来了伦布理神的愤怒和惩罚。只要你们离开,疾病自然就会远离我们。”
我有些头疼起来:如果这些死脑筋的家伙始终坚持这一点,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
“大祭司说,是外来人带来了神的惩罚。”弗莱德思考了片刻,而后微微一笑,大声地说道。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有了应对的方法。
“我们不是外来的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是你们的自己人。”弗莱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起来,带着足够煽动人心的热情。
“在这块圣狐高地之外,是一片叫做德兰麦亚的土地。这块土地和圣狐高地紧紧相邻,就像是夫妻、像是兄弟一样紧靠在一起。不,这两块土地原本就是两个亲密不可分离的兄弟。这两块土地上的人们从一生下来就是亲密的好兄弟。而我们,就是德兰麦亚人,是你们的朋友、手足。”
“如果你们曾经走出过这片土地,或者说,如果曾有商人穿过这片土地,你们去问问他们,他们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这一切,他们的话与我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是事实。”
“在此之前,你们是否曾遭受过德兰麦亚的侵略?你们是否曾和与我们同样种族的人交战流血?不,没有,从没有过。因为德兰麦亚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我们绝不会向自己的手足挥动武器。恰恰相反,我们的商人走过崎岖的山路,将丰富的物产送到这里,为了友谊,为了浓浓的兄弟情分。”
“但现在,德兰麦亚遭受了外人的毁坏,你们的兄弟丢失了家园,只能来这里寻找亲人,也就是你们。确实,有恶毒的外来人引起的神的愤怒,但那绝不是我们,他们的名字叫做克里特人。我亲爱的兄弟们,只需要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出山谷,你们就会发现他们正源源不断地赶向这里。他们拿着刀枪、带着血迹。是他们带来了神的惩罚,而我们是无辜的!”
“我们为血亲和友谊而来,我们为兄弟的情谊而来,我们坚信在你们这里能够得到友善的对待,也坚信能够为你们提供帮助,共同抵御凶残的入侵者。你们是勇敢的、睿智的、善良的,你们必会明辨是非,分清敌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和我朋友赤手空拳来到这里,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兄弟不会伤害我们!永远不会!”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直到弗莱德横了我一眼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重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来配合他的说辞。我知道每当必要的时候,弗莱德就会显露出他出众的口才,帮助我们摆脱困境。但我真没有想到他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编造了如此令人信服的一个弥天大谎。的确,德兰麦亚从来都没有向这片高地用过兵,但这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弟情谊,仅仅是因为这块土地贫瘠的物产不足以弥补用兵的损耗而已。至于说到那些商人,他们用廉价的铁器换取稀有动物的皮毛就距离“血亲”的感觉更远了,说他们是剥皮拆骨的吸血鬼倒是更贴切写。不过,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配合弗莱德无比诚恳庄重的神态,确实十分可信。如果不是我同他一样了解内情,我想就连我自己都不免要陷入这种兄弟和睦、民族团结的友好热潮中去了。
弗莱德的话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四周开始传来切切私语的声音。我扫视了周围一眼,看见不少壮实的豪迈男子指着我们来路的方向愤怒地大叫着什么,他们的怒气显然不是针对我们。
艾克丁显然是这众多部族土著中很有地位的一个,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冲动。听了弗莱德的话,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沉默着陷入了思考。过了半晌,他挥了挥右手,身旁的人们纷纷安静下来。这份安静在山坡上传递着,片刻之后,数万土著居民就再也没有一丝鼓噪的声音传出。
“德兰麦亚的事情,我们确实听商人们说过,我们的通用语也是德兰麦亚的商人们教的。听说那是片奇怪的土地,我们也曾有人去到那里。你所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这我承认……”
我心里一阵欣喜:如果这个大块头的口气开始松动,那我们剩下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但是,你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凭什么相信你们就是那些德兰麦亚人?凭什么相信伦布理神不是因为你们的到来才降下的惩罚?如果我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很有可能就要付出全族的生命作为神怒的代价。”
弗莱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面带微笑地回答说:“这很简单,我的兄弟。如果我们不是神怒的原由,我们的医生就可以治好大祭司。如果我们不能治好大祭司,那您可以要我们抵偿他们的性命,我绝不会反抗,还会命令我们的军队永远离开这片土地。”
艾克丁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如何决断。依芙利娜安静地站在一边,关切地看着我们。他们的犹豫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要拿自己尊敬的亲人来冒险。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十分忐忑: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大祭司病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有得救。如果他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就要平白地贴在这里了。弗莱德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我们身后是上万忠诚勇敢的士兵,他们已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我们,我们必须为他们去赌一赌运气了。
“依芙,你说呢?”艾克丁不太自信地询问依芙利娜。
“我觉得……可以试试……”依芙利娜游移不定地回答。
“依芙,你可要想清楚,你爷爷的命取决于你的决定!”在依芙利娜身边,另一个高壮的汉子急切地大声说。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依芙利娜忽然小声啜泣起来。她摇动着脑袋不住地掉着眼泪,心情因为矛盾而虚弱。忽然,她用力分开众人,向后方无人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注地擦着眼泪。她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出意外,就连艾克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艾克丁看上去有些尴尬,他看着依芙利娜离去的背影,隐隐有些道歉地对我们说:“看来你们必须多等一会了,这个决定必须由依芙利娜来下,她是大祭司的亲孙女,唯一的亲人,没有人能够代替她做决定。”
“不要紧,我们可以等。”弗莱德万分理解地看着艾克丁,“不过,我希望这个决定越快越好。我相信大祭司的疾病越早治疗效果越明显。”
“希望……不会太久吧。她毕竟还很年轻啊……”艾克丁并没有掩饰他的忧虑,看得出,这个大汉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了,起码在出现最糟糕的结果之前他是愿意相信我们的。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尤其是在数万手持武器的壮汉包围之下等待一个关乎我们自己性命的决定。冬末的正午,太阳几乎已经可以用“暖阳”来形容了,那些赤裸上身的男子们经过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鼓噪,开始有些精神懈怠,有的人已经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晒起了太阳。在他们面前,弗莱德始终保持了良好的军人素质,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以一种亲善而骄傲的态度对答来自各方或是友好、或是敌意的言辞。艾克丁可能发现了这一点,他看待弗莱德的目光也渐渐由普通的友好、信任转变为略带敬意。
忽然,周围嘈杂的环境安静下来,土著战士们在我们面前让开了一条道路,在道路的彼端,依芙利娜站在那里,眼旁的泪痕还未曾擦干。
她缓缓走向我们,直走到我们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而后大声说道:“我决定,由远方客人的医生为我的祖父、土之大祭司俄达奥尼治疗疾病,以证明他们的友谊。”
“依芙……”依旧有人试图劝阻她,可是这一次,依芙利娜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最终决定。”她果敢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让伦布理神惩罚我一个人吧!”
这一刻我似乎产生了错觉,觉得眼前这少女和刚才痛哭离开的软弱女孩并非是一个人。她的神情、她的气质在短短半天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的她看上去无比尊严,即便是和大陆上最高贵的皇后、公主相比,也并不逊色。最重要的是,她的眼角带着泪,但在她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见一丝软弱。一种责任感和坚强的神色充满了她的面庞,让她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个真正的领袖。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我听见弗莱德轻声地叹息道,然后,他上前一步,以一个最标准的骑士礼向依芙利娜致敬: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证明您的决定是正确的,尊贵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