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开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几日,县中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是知县大人要开棺验尸了,但最先那任也验过,也没验出个结果来,不过,或许这个天下第一会不一样的方法?
比起前一次开审,有了三天时间的酝酿,关注此案的人数翻了好几番可以说,全县男女老幼,连同经过夷陵的路人,都听说了这桩闹了二十多年旧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传言,使得涌来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万大半都是先去了江沟,去抢一个好位置,小半则是在县衙前候着,准备跟李岩一起出发两边的人数粗粗一数,加起来,差不多夷陵县的百姓都到齐了
但就在李岩要领众前往审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却一齐拜在李岩的脚边,“县尊,这个官司小人不打了”
“县尊,学生要撤诉”
李岩脚步一停:“不打?这是为何?”
陈志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果要毁损先祖遗骸,这场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庐田,致使为奸人所玷”跪在地上的陈言痛心疾首“一争三十年,也只是想争回来奉与香火血食可要是毁伤遗蜕才能验证,小人今日也只能撤诉了”
“开棺验尸?不知尔等从陈听来?本官有说过什么吗?”李岩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虽是年轻,可历经风雨而磨砺起来的气势,双眉只微微一皱,如刀似剑的眉眼凝起的威严,就压得两人张口结舌
陈志从压迫感中勉强挣扎出来,战战兢兢的问着:“当真不会伤到家祖遗骸?”
李岩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陈志的问题,提气高声,让声音传遍周围群众:“经过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陈福来墓前审案,也只是让夷陵父老做个见证是非黑白,转眼即知,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说罢一甩袖袍,不再理会陈言与陈志两人,他俐落的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城北,“去清水沟”
陈福来虽然死的早,但他积攒下来的身家很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有一百三十五亩的祭田,墓碑乃是青石所凿,还请人写了墓志铭,刻在墓碑后,就是没有孙子的姓名
而就在陈福来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陈志名下,但由于陈言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陈福来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不得了的通天大案,李岩担心发生什么状况,毕竟现在天下不太安宁,昨天就让高顺,谭纵带着县中的民兵和一些家仆出城,在陈福来墓周围划定地界,将夷陵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县中公差、衙役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夷陵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乡兵只有三百,勉强够用。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李岩一行来到陈福来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英气勃发,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夷陵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李岩却带着陈五,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这时,李岩突然看到一个白面无须的员外打扮的中年人,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仔细一想,记忆中那个司礼监的太监曹化淳么,他怎么在这,虽然不想招呼,但现在还不是得罪他的时候,于是准备赶上前去叙话。
还没走到跟前,曹化淳已拱手笑道:“杂家不请自来,就在这里看看,大人不必客气?”
李岩知道他不像漏了身份,但也回了一礼:“能得员外前来观案,李岩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大人,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陈五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李岩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陈五一缩脖子:“小人不知道,但没几个人能做到吧。”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陈福来墓前走过去
李岩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陈五等几人看着周围人群,感觉不明不白。
李岩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陈福来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二十余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色微变,而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李知县,能沟通鬼神不成?
李岩全然不理会身后的骚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插在坟前
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陈志和陈言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二十余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陈志,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陈志颤颤巍巍的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陈志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李岩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陈志强行搀扶起来
“陈言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陈言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的干嚎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陈言,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陈言从坟前叫了起来,李岩环视夷陵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陈志、陈言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嚎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的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李岩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妆出一幅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陈言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陈言脸色灰败,而陈志却大喜过望,又是哭得老泪纵横
李岩回头转身,面对着千万夷陵百姓,“李岩敢问夷陵县的各位父老,这个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却无泪无哀的孝子贤孙?”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将李岩的话一起传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后后的响了起来,“没有没有”
“有没有?”李岩再一次问着
“没有没有”这次回答变得整齐了一点
“有没有?”
同样的问题用着高的声音第三次重复,返回来的声浪也随时高涨,震天憾地:“没有没有”
等到声浪稍歇,李岩又高声问道:“李岩再问各位父老,这世上有没有父祖坟前不伤不悲的道理?”
“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
“如有人自称坟冢之人子孙,却哭坟无泪,祭拜无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孙?”
“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万喝,千万人的吼声连成一片,声势之大,仿佛地裂山崩,飓风海啸站在李岩身后,人人为之变色文及甫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双脚都在发软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问,可见我夷陵县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县,忠孝之乡,哪有容小人招摇撞骗的余地?”
李岩再一次转身,沉如山岳的眼神压着众人的心头来自千万人的声浪犹然不止,合着他的话声,向着一干官吏猛扑而来,“本官今日将陈福来坟茔并祭田一并断给陈志此案判决如此,谁赞成?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