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我心中最完美的那场梦境。
我和他并肩穿梭在柔软无暇的云间, 阳光仅仅如同巨大的、轻轻覆着一场美梦的温暖纱帘。我们在唯独属于二人的空旷之岛中彼此倾诉,交换心意,他那些并不甜蜜却诚恳无比的话语, 如同从天边吹来的、永不停息的风。
我开始可以抱着他, 把脸贴近他的后背, 然后在主动去牵他的时候, 被他笑着低头一吻。云间席卷而来的风似乎能与时间并驾齐驱似的, 所以我总以为一切都能在此刻停止吧。
比如我们安静地坐在云朵之上,翻阅那些他不知从何搜集而来的,我喜欢的不得了的古籍时。宿会端正铺开那些发旧的书册, 只一手翻页,另一手必须要长久地牵住我。
我想, 我很轻易就能感受到他在那其中的, 一份不愿轻易松开的眷恋。
天空是我们二人的。
但在那之上, 我们的心,只属于彼此。
xxx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 在这段恋情尚未被人撞破的时候,只消一个隔夜,就已经出现了一处空洞洞血淋淋的伤口。
三个月前的静谧夜晚,他拥我,吻我, 处处都是深情。
三个月后, 在一个相似却多了几分寒冷的午夜, 从草尖露水划破湖面荡出涟漪的时刻起, 宿怀中的人就再也不是我了。
他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事, 却又仿佛故意一般,一次次让路过的我恰好看见他与琥云携手而行的模样。有一次, 天空落起磅礴大雨,茫茫然想赶去藏书阁避雨的我,却偶然看见他很是急切地将被淋得狼狈不堪的琥云一把拽入淌着涓涓细流的屋檐下,旋即珍惜地拥入自己怀中。
淅沥雨声,溅透了心脏,激起每一圈都带着恍惚的回响。
我站在与屋檐一寸之隔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淋着雨,微弱言语被雨水全部打湿、模糊。
“粟晋同学?不避避雨么。”
我望向一脸惊愕的琥云,和她脸上明显因幸福而团团升起的红晕。在天与地之间的雨帘后,属于她的翅膀依旧美若虚幻、熠熠生辉。
“我还急着赶路,就先走了,宿老师……”
曾经不敢与之相对的那双眸子,此刻也只是淡漠地注视着我,如同传言一般,不苟言笑,神情严肃,但此刻却依旧贴心地为身边人拭去满身雨水。
我印象中的宿在这种时候总会带我去那天空之上,柔声喃喃道,我不想让任何雨水打湿你。
匆匆路过的我步履几乎就要不稳,也依旧三步并两步往书阁后的小院走去。也许宿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吧?我这样想着,带着苦笑在拐角处偷偷回了头。
恰逢二人甜蜜相拥亲吻。
恰如旧夜恍惚梦回时。
哭过不少次,也当然不差这一回。况且还有漫天缤纷冷雨作伴,令湿透的藤蔓不住颤抖。心跳动得越发深重,仿佛已经被腐蚀出万丈的深渊。
坠入深渊的,仅我一人罢了。有他作力,也是不枉这种痛楚来人间走一遭。
只希望……一切如冷风过境,就算留下一地狼藉骸骨,也算过去了就是啊。
等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身躯已经差不多冷成冰块了。天色也因为迟迟不肯退消的大雨的缘故阴暗了不少,乌云遮天蔽日,让人看不见一如往常的太阳。
即使知道太阳并没有就此落去,即使知道它万丈光芒其实分毫不减,也依旧会让人困于阴霾,无能为力。
这爱于每一粒浮尘中聚集而来,不过半滴雨水就能打散干净。
发梢仍然淌着水,滴落在手中缝制的书册上。那是由他亲手写就、手工制成的,封面有几个遒劲的大字:云间吟
是自那段寄住于天穹的日子以来,他闲暇时分的随笔。
[皎皎白露,泠泠且入。歌云取蕊,何从为顾。]
他在云丛间手捻藤草精心布置着大地上的景致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
[厌烛曲,涟涟有泪。彼维青帐,何其思谁。]
我不在的夜晚,他独自秉烛四处徘徊,蜡炬滴泪,月光轻笼着牵一处帷帐。
[苍水依依,有鲈其音。其陂多花,蝶蝶从云。]
芦苇微动的岸边,水花鸣响。他看着我化蝶而舞,不知不觉引来了山间不少蝴蝶。
……
指尖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压抑在颤抖,但依旧生怕不小心就划破纸页。眼眶里大滴疼痛的热泪混着雨水断续坠落,也不忍打湿其中任意的一笔一划。
情无初起,但指永生。
即刻便是绝望了吧?
xxx
宿失踪的消息,是半个月后传出来的。
心脏在揪痛的时分,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半点得救了的感觉。原本还想前去壮着胆子问问琥云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但在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所有勇气都随着我转身的动作退散掉了。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伤心……这大概证明着之前的相爱也不是假象吧?
我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因为胸口又袭来了一阵止不住的刺痛感。
故作镇定之时,我翻开了那本云间吟,却又指尖一颤。
原本写的还算满满当当的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如同宿的踪影一般。
只剩下二字,蝶蝶。
它们填进了我满眼的惊愕里。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一切可能并不是我所见到的那样简单,即使可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我也咬着牙坚定了下去。
宿已经失踪了,我还能没权利再去想他了吗?我的情感一点也不虚无,即使曾经点燃我的火焰早已燃为灰烬,心中却依然有可悲的光亮起。
但亮起的不止这些。
傍晚,有零零散散的萤光浮在我窗前,半晌都不愿离去。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出门外,请它们带路。那些能被风卷走的小身板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在我面前边明灭着边使劲地飞。
我以为我会见到宿,但并没有。站在那一汪湖水岸边的,是一个浑身隐隐透亮的人。
等我在那人身后停下脚步之时,女性的声音不紧不慢飘入我耳中:
“你愿意,背负宿命吗?”
我却只下意识的开口:“宿呢?宿在哪儿?”
“如果你愿意背负,自然就会知道他的下落……”
“我愿意。”这脱口而出的话语简直是不加思考的。然而话音刚落,那人身上暗透幽蓝的光,就钻了一线入我额间。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是……催眠吗?
迷迷糊糊回房的我没有多余的清醒来思考这个了。闭眼前的景致,就只有从窗外汩汩流淌了一身的清冷月光而已。
xxx
……
“蝶蝶,与我一起走了可好?” ¸Tтkǎ n¸¢O
半梦半醒间,将头枕在我腰上的人喃喃自语着。
“宿,你又这么叫我啦,”我笑着将手贴近他那半边脸颊,“晋儿也想和你一走了之,但总归是放不下家里呢……”
“我知道。所以这次……我一定要挣足够多的财产回来,和你……”
……
“宿,是不是我的哥哥他们……”
摇曳烛火旁,我轻轻抚着他脸上道道伤痕,皱着的眉间堵塞着说不出的苦。
“不碍事,晋儿,你等着,我这次回来就娶你。”
……
灯火辉煌的宅院后门,吵嚷声已渐行渐远了。
“现在就跟我走,好不好?”
我顾不得垂落在地的泥泞衣裳,重重点头后,赶紧抹完泪去扶起奄奄一息的他。
……
“晋儿……你回去吧。我恐怕就要从这里……”
悬崖边上,什么都是摇摇欲坠的。
“他们非得这样逼我的话,我不会苟活于世的。”
宿皱起了眉头,眼中却依是柔情万种:
“不要这样……只要我不在了,不会有人再责备你的……”
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晋儿,还记得每回你起舞的时候啊,都好似一只蝴蝶呢。”
……
幽暗深邃的地府。
“如果削骨去肉就能选的话,让我下辈子当一只蝴蝶吧,”在听闻情劫难破一词后,我的脸上并无悲喜,却依旧挂着空洞的笑容,“就算是妖怪,只要不再是人便行。”
在火舌撩舔的另一头。
“是。我甘愿用火涤洗魂骨,下一世仅在她的爱意灌溉之中才能苟活下去。”
只愿,能和这宿命相争。
……
xxx
醒来的时候,耳边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刺痛着我:他现在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仅在爱意灌溉之中……
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琥云身边,尽管她的表情及眼中还残留着一丝哀恸,但如今也早就重新和不少人拉帮结派地打成一片了。
我知道在琥云继续扩张势力的时候去打搅她是不明智的。
但即使差点就要被人狠狠用脚将脑袋踩在脚下,我也不为自己的行动而感到半点后悔。即使夹杂着谩骂与嘲笑的耳鸣始终炸响在片刻不宁的脑海中,我竟然也没觉得这有多痛苦亦或者耻辱。
很奇怪的心情,平静如水的那种。
但是这样的心情最终也还是被满腔讥讽的琥云打破了。
“我就纳闷了,为什么那个宿偏偏对你这么念念不忘?!就算死到临头,都还要一遍遍叫着你的破名字!难听!真是难听!”
琥云又在脚上添了几分力度,围观的众人也开始热情高涨起来,仿佛我此刻就是一名不容饶恕的千古罪人似的,不折磨致死就无法泄愤。
“宿……他失踪后就……死了吗?”
踩在脑袋上的力度忽然就没了,但下边的脸早已被砂石扎出了不少血迹。茫然的思绪让我一时间都没有抬起头来,眼睛直视裹着肮脏尘土的地面,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离我远去。
除了琥云接下来的一句话:“不啊,在半个月之前他可就没了。是不是没看出来?嘻嘻……要不要,我告诉你地方去祭奠一下啊?”
除了脑袋,心脏也被这一字一句硌得生疼。
“那可是在我家下边的密室里呢。要是好好给我磕几个头,我会考虑网开一面屈尊让你这种贱民来我家的哦?”
我忍着头晕目眩,微颤着坐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在琥云脚边重重磕起头来。
一,二……
每一下,脑海中都撞出他笑吟吟的温柔模样。每一下,都有泪水颤动着溅在灰扑扑的泥土间。每一下,不管是脑袋还是胸口,都会更痛一点。
耳边有人在发笑,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不明所以地叹气。一切都混进我的耳鸣在体内肆意奔走破坏,血气上涌,差点有什么就要从喉间喷出。
我咽下那股腥味,随即张开口喘起气来。
“你们几个,就跟那天一样,把她也绑进密室里去吧!”
身体渐渐被抬起来了,意识也跟着涣散了。
宿,我的双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了那双已经无神的眼睛。